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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碎塔]寒铁川[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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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3:19: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开河风一过,河面覆盖的冰甲便大块大块地脱落漂走,困了一冬的黄河水拱起了金黄的脊背,轰隆隆地泛滥开,河面骤然宽了数里。波浪起伏的水面上,不时有鲤鱼跃起老高,在迷离的暮霭中闪动银色的鳞甲。北归的雁群鸣叫着在雾蒙蒙的河面上盘来绕去,寻找曾经栖身的沙洲孤岛……夕阳下,远在天边的浩瀚烟波间,隐约有一艘大船扬起风帆逐流而下,模糊的黛色身影上下起伏。山许高的船首上,一个年轻人负着双手眺望远方,白色的斗篷在风中翻飞犹如鸟翼。

    从烟幕层层的水面向北望去,是突厥人出没的草原还有大漠,狼山和阴山犹如一条断断续续的巍峨高墙,横亘在两者之间。而向南,越过无际的沙漠和黄土高原,再越过繁华的帝都长安和广阔的中原腹地,便是春意盎然的江南水乡。年轻人的目光仿佛能够穿越千山万水,直到天地的尽头……

    一、挽弓

    “河路险呵!”船老大任老汉一听来意,把干瘦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嘶哑着嗓子喊,“这时节要是下寒铁川跌浪崖,有十条命也不够丢啊!”

    “你看看,你看看,又来了不是?没人叫你下寒铁川。”那货栈老板一瞪眼,脸上肥肉颤了两颤,“顺路把人送到君子渡就成。这个世道,陆路净是响马,怎么走?不是没办法也不会求到你头上,人家身娇肉贵的不比你这把老骨头惜命?”

    “行船不带生客,几十年的老规矩,怎么敢破?”任老汉背着手立在船头,发黄的小眼睛斜睨着货栈老板身后的那四个牵着马的人。几个人风尘仆仆的都披着斗篷,看不清穿的什么,马上的包裹鼓鼓的却像是兵刃。虽说路上不安定,行商也常带兵刃防身,但看那神态动作却分明像是混过行伍的。任老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自古兵匪一家,说不准会惹上什么麻烦,行船跑路,最忌讳这样的人。

    四个人里一个留着短胡子的见客栈老板说不下来,随手从马上解下一个包袱,也不说话。包袱划过朝阳下的河水落在任老汉脚边叮叮当当地散开,白花花的竟然都是银子,至少有百两之数。任老汉哼了一声,蹲下来抽出烟袋含在嘴上用火镰点火,一脸的不屑。

    那留胡子的见这干巴老头软硬不吃,一时有些发急,眼看就要发火,身后忽然传来了低低一声咳嗽。留胡子的立刻蔫下来,四个人一齐低头让开路,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四十来岁气度沉稳的男人走了出来。任老汉见这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如此惧怕这个官员模样的人,知道必定是个人物,收起烟袋也慢慢站起来。

    那人走到客栈老板身边,老板弓身施礼,低声叫:“大人。”那人对他点点头,转身对任老汉拱手说:“手下人疏于管教,得罪之处见谅。”

    那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十分受听。任老汉的火一下消了一多半,连忙还礼。“不敢,不敢。贫贱之人,只为混口饭吃,哪有生气的道理。”

    任老汉抬头仔细打量这位官员模样的人物,这人虽然满脸贵气,却掩不住神色中的风霜疲惫,想必真是有急迫的事情才会如此。他心头有些松动,春水刚开,这八百里河套三天也未必有一条船,真有什么急事莫要误了人家。“既然贵宝船不便,我们另想别的办法,老人家请自便。”那人转身要走。

    任老汉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高声说:“这位先生!如果只是到君子渡,老汉愿意送各位一程。”那人猛地回头,脸色竟然掩饰不住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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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3:20:26 |只看該作者
    客人和马匹在后舱安顿好之后,任老汉一个人蹲在船头闷头抽烟。那个年轻人悄没声地走到他身边。这条九栈大船是从天水漂下来的,运的是皮货和粮食。黄河路上,船能盛多少货论栈,一栈就是一万斤。这么多的货,托运的货家也不请镖行,只叫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押运。任老汉背地里摇头,这么个嫩后生,真遇上水贼,还不得吓尿了裤子?好在这船上十多个水手都是任老汉亲手带出来的,个个都是彪形汉子,遇上事也能抵挡一阵。任老汉跑了一辈子船,什么没见过?不过今天这档子事他总觉得蹊跷,心里空落落的怎么也不踏实。

    “甚人甚命!”任老汉阴着脸站起来,狠下心向后舱走过去。“起帆!”

    任老汉进舱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年轻人又呆呆地望着岸边远方了。任老汉叹气:“上船好几天了,这景致还没看够?”

    年轻人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变,视线尽头那些土黄色的丘陵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扬起了一股烟尘,逆着风一点点地飘过来。待要仔细看分明时,脚下一颤,几条长篙入水,两只三人大桨被筋肉条条的水手费力扳动,大船缓缓离开河岸投入宽阔舒展的河面。浑浊的大浪拍击着船舷,大船左右摇摆着顺流而下。褚红色的河岸转眼挡住了他的视线。

    年轻人转过头,那个官员模样的人站在船边也在向刚才的方向看。微微眯起的眼神里尽是寒光,哪有半分上船前那种谦和之气?年轻人淡淡地叹了口气,回身走进了船舱。

    船离开渡口不到两炷香的时间,那一片尘烟已经到了渡口,烟尘中密密麻麻尽是骑马的精壮汉子。一名黑须大汉纵马上了栈桥,眼望滔滔浊浪恨恨地啐了一口。他身后一匹马的鞍桥上系着一颗人头,正是刚刚那个货栈老板。人头下的鲜血未干,顺着马身一滴滴地落在黄土中。

    那四个护卫上船后都换了装束,甩开外衣后里面竟然都是贴身的赤色皮甲。兵刃也从包袱中翻出来配在腰间。换好衣服后也不闲着,一个个神情严峻的在船上来回巡查,还拿眼打那些赤膊光背的水手。巡查完,四个人商量了一会儿,两个带马刀的分开守住船两侧,一个配剑的站在了船头。那个短胡子的拿了把乌沉沉的铁弓和一筒羽箭上了船顶四处张望。官员模样的人独自在船头站了半日,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任老汉眼不见心不烦,眯着眼半死不活的在船尾掌舵,半天才动一下房檩般粗的舵把。水面开阔,又是顺风,水手们就闲下来了。那些带刀的瞧得他们心里发毛,又不敢发作。一个叫歪嘴的水手见年轻人独自在铺位上发呆,悄悄走过去问:“您是外面来的,见过世面。能看出那是些什么人吗?”

    这是货船,没有正经睡觉的地方,粮食口袋上铺张破羊皮就能睡人。年轻人平时和水手住在一起,他人和气又好说话,除了有点儿爱干净没别的特殊,一来二去水手也就不把他当外人了。不过这回他有点儿失神,半天才回答:“你们走南闯北的都不知道,我哪里清楚?不过看那甲制倒是和安西军有些相似。”

    歪嘴连忙点头:“对路、对路,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那年在君子渡还真见过穿这样盔甲的军士。听说是去安西督护府换防的……我的妈呀!我说我记不起来呢!那天我只见过一个穿成这样的,还是个领军的校尉。”歪嘴回头偷偷看了看那个站在船头的人,反射似的一缩脖子,“乖乖!四个都是校尉……那人得是个多大的官啊?”

    年轻人没接他的话,低头摆弄从包袱里翻出的一把黑鞘直刀。刀的确是好刀,窄刃直锋,劈砍直刺都顺手,可歪嘴打上船就没见年轻人把刀拿出来过。他见过的那些镖行的练家子,哪个不是刀不离身?想来年轻人也是带着吓人,根本不会使。

    “这会儿见了官倒拿出来显摆。”歪嘴心中好笑,刚要出言讽刺几句。年轻人随手一拔,直刀“嚓”的一声出鞘半尺又还鞘。那一闪而逝的雪亮刀光生生把歪嘴那几句话压回喉咙去了。歪嘴眼皮跳了几下,抬眼再看这个朝夕相处多日的年轻人,那英俊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分煞气,就像蒙了一层水雾,不再像平时那样能立时看个分明。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畏惧起来。年轻人见他的神色一变,知道自己失态,连忙笑笑,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张口,只是摇了摇头站起来。连鞘三尺六分长的直刀插在腰间,年轻人原本文弱瘦削的身形忽然英挺起来,好像那刀原本就应该放在那里一样。歪嘴一时有些发呆,只觉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忽的陌生了。

    不止歪嘴一个人见到了年轻人的刀光,站在那官员背后的那个神色阴沉的校尉也被那刀光照得心中一震,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剑柄。等那年轻人笑着站起来,校尉又迷惑起来,若说单纯是起了戒心拿出兵刃也还说得过去,可那神态却偏偏轻松得让人丝毫不起敌意。校尉接着心中一凛,如果那年轻人是故意这样,那这份城府就深得有些可怕了。

    校尉走到官员身后低低叫了一声:“将军,舱里那人有些古怪。”
    被叫作将军的那人回头,刚好看见默立在舱中的年轻人也在看他,闪亮的眸子清澈如水。将军愣了愣,随即回过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说话。“将军……”校尉犹豫着又叫了一声。

    “不用担心他。”将军挥挥手。

    下午的时候,风大起来了,任老汉让下了半帆,船还是飞快。

    闲下来的水手在船边闲晃,见雁群不时从头顶飞过,几个好事的从舱里拿出把长弓,比比划划的要一个叫凉水的水手射下几只来下酒。那船顶持弓的校尉见凉水推弓的姿势还像模像样,也注意看了几眼。弓是百步弓,箭射出去飕飕响,可行船不稳,风又大,几箭都走空了。最后一箭贴着雁翅擦过,天空落下几片残羽,水手齐叫“可惜”,那校尉却无声地笑笑。

    一个水手过去施了个礼,道:“这位大哥,看你才是使弓的行家,能不能露两手让兄弟们开开眼。”其他水手也纷纷附和,只有那叫凉水的没有说话,斜着眼睛看那校尉。

    此时船在河心偏左的航道上,河面空荡荡的只有这一艘船。校尉绷得紧紧的心早松下来了,水手那几句话又说得心里舒服,他站起来以询问的目光看船头将军背后那配剑的,那人的军衔似乎较他为高。配剑的校尉皱皱眉说道:“老楚,射下几只够下酒就行了,别乱显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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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3:20:49 |只看該作者
    那老楚向那些水手伸出手道:“把你那弓给我。”似乎是舍不得用自己的弓箭。水手赶紧从一脸不情愿的凉水手里拿过弓箭送过去。老楚试了试弦,微微点头,“也还可以。”随即搭箭上弦,老老实实地推开弓眯起眼,也没见他怎么瞄准,那眯着的眼睁开了箭也就出去了。水手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天空里一声雁鸣,一只灰雁扑打着正落在船头,水手们一阵欢呼奔过去拾了来,那箭刚好穿胸而过。连凉水也收了神气佩服起来,射雁未必是难事,难的是对船速风头计算这么准确,若是自己射中了,十有八九也要落到水上。老楚却皱眉,他是瞄着雁头射的,不是他惯用的弓箭,准头有些偏了。

    老楚再射时就加了几分小心,长弓嘭嘭两声,两箭都中了雁头。第三箭存心弄巧,瞄了许久才射,箭尾的白羽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竟一下穿了两只雁。旁边的水手围着那穿在一起的雁连连赞叹。连见多识广的任老汉也交了舵过来看了一眼,摇头叹道:“早听先人说一箭双雕,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事,真是神了。”

    那老楚好像没听见这些话,而是面色阴晴不定抄起了自己的铁弓看着岸边。一匹白马带着黄尘在岸边飞驰,马上是一个年轻武士,身形瘦削,披着乌黑的斗篷,颈上围着防尘的布巾,遮住了半张脸。白马后臀的鞍桥上挂着长长的包袱,看起来很是沉重。这一段河路笔直,岸边连着十几里都是平原,那马也不知跟了多久了。

    武士忽然探手到马背后,瞬间解开了包裹,极轻极高的弦动声响起,一张弓握在了武士白净的手上。看见那张弓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船上一片死寂。那是一张长达四尺的步弓,黝黑的质地配着银色的弓弦,握在武士瘦瘦的手上更让人感觉到它的巨大和威严。

    “小心了!”老楚脸色一变,大叫了一声,手里的弓眨眼间张得满满的,那箭是黑羽的穿甲箭,三棱的箭头带着深深的血槽,比平常的箭长出两寸,怪不得他不舍得用。舱里的年轻人走出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微微皱了皱眉,手无声无息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向那将军走近了几步。将军身边一个校尉转过头狠狠瞪着他。

    弓弦振响,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声响直刺云霄,却不是老楚发的箭。少顷,两只雁旋转着落到船上。水手捡起来看,同是一箭双雁,可那箭竟都是左眼进右眼出。

    老楚面挂严霜,手中的箭瞄准岸边,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这里距岸边有一百五十步左右,他有把握一箭把那人撂下马。可现在还分不清是敌是友,安西军一向严禁滥杀无辜,他也不敢贸然动手。他就这么瞄着,只要那人有一点儿异动,立刻毙了他。

    他没动手,岸上那人却展腰搭箭,一道白光直向老楚射过来。老楚一眯眼,鹿筋的弓弦极强劲的嘣响,穿甲箭带着劲风切开空气直飞出去。两箭在空中迎头相交,穿甲箭几乎把那箭击成了碎片。老楚暗出了口气,那人许是有些准头,弓却没什么力道。

    岸边那人也不起急,仍是开玩笑般一箭一箭地射过来。老楚有箭必接,转眼已经射了八九箭。船上的水手已经看傻了,顾不得危险挤在一处观看,几个校尉都护在那将军身前。

    老楚有些着急了,羽箭飞在空中只能看见一个小点儿,不是每次都能射中。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再推弓时,已经起了杀心,暗暗搭上两支箭。箭相交时,一支被磕飞,另一支却直飞过去。那人身子一扬,马还在跑,背上却空了。老楚这一手有些卑鄙,几个水手连叫可惜。那将军也拨开身前的校尉,想看那马上的人伤成什么样。

    “小心!”老楚忽然雷鸣似的大吼一声。

    那飞驰的马腹下忽然闪电般飞出一箭!校尉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能射出这样的箭,箭在空中走的是弧线,这箭却划出笔直的一道长痕,直取将军面门。那人直到现在,才露出真本事。老楚一生也不曾见过如此可怕的劲箭,他的弓是空的,再想搭箭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大喊一声。

    “将军!”配剑校尉不顾一切的探过身去想挡住这一箭,可将军的身材比他高出一截,无论如何也护不住了。

    一道绚丽的刀光骤然亮起,仿佛闪电划开黑夜!谁也没看见年轻人何时拔刀挥刀。只见白影一闪,一声清越的刀鸣,如格挡长枪大戟,势在必杀的一支羽箭便分为两截越过船身消失在河水里。旁边的任老汉被那刀光照得手脚发软,他在河上跑了四十年,从没见过有人能把刀使到这般出神入化,任老汉抖抖嘴唇。

    ——“这后生,深藏不露哩。”

    年轻人提着那把冷森森的直刀,静静站在将军身前,瘦削的身躯和刚刚那股凌厉霸道的刀劲全不相称。若不是那刀锋还在嗡嗡作响,真没人相信这一箭竟是他磕开的。

    射箭的人回到马背上,围颈的布巾在刚才的攻击中意外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竟然是个女人。老楚惊愕地望着她,他想不明白,一个女人如何能射出这样凌厉的箭?女人冷冷地看着船上,眼中是明澈的杀机,却没有分毫将老楚放在眼里。从年轻人出手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只是一刀的刹那,她认出了他。

    没人注意到,在布巾滑落的瞬间,年轻人也呆了一呆。目光经过长久的岁月再次交会在一起,那一刻风声呼啸,过往的岁月箭一般飞向脑后。这样的凝视只是短短的一瞬,女人美丽的眼睛好像放大了,杀机渐渐涣散,里面像是忽然有了淡淡的莹光,那样安静,像是冰封的湖面,连着旁观的人心里也跟着沉下去。女人咬咬牙,还是勒住了马缰。

    船和马的距离迅速拉远,女人带着马站在那里,午后的太阳照在她背后,过了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那马离开,老楚才蓦然惊觉,再搭箭时,马已经出了射程以外。他惶惑地垂下弓,这一瞬间的工夫,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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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好刀法!”那将军赞道。纵然刹那间已在生死的门槛上走了个来回,那人的脸上仍是丝毫不为所动,“漠北大营一别,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年轻人回头淡淡一笑:“将军真是好记性,那日去探望二哥,只是远远望见了一面,连话也未曾说过。想不到将军竟然还记得。”

    那笑容让旁边的配剑校尉又是一呆,施展出如此惊人的功夫,神色漠然或得意都不为过,可年轻人却还是那么清清淡淡地笑着。好像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一样。校尉越想越觉得这人心思深得可怕,可那亲切轻松的笑容却如一汪清水般一点儿也看不出假来。“难道真是看走了眼?”校尉自己也迷惑起来。

    “还没请教姓名。”将军问。

    “凌无弃。”年轻人淡然道。这句话一出口,将军没说什么,身边几个校尉却是一惊,互相看了看,脸上郑重起来——“怪不得……”

    二、挥刀

    深郁的灯影投在脚下,风从窗口吹进来,静静无声。不知是什么人在远处吹胡笳,声音低低的像是呜咽,和风声混在一起,好像是从天边传过来的一样。这里是黄河边的小镇,靠近渡口,夜深的时候,镇东一间宅院的高楼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客人。

    “听着真是凄凉啊!不知比你的琴怎么样?”锦衣的男子抬头看门口。本来半掩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多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着长长的弓箭,身躯微微发抖,像是含着很强的怒气。

    “你这算是什么意思?”清丽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涌起怒色,“明知道他在船上,还要我去?”“影月……”男子凝眉望着她,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三十来岁年纪,秀窄一双凤眼,眉毛稀疏,肤色苍白得近乎诡异,几乎让人分辨不出男女,“你见过凌无弃了?”

    “见过。”“所以才失手?”

    “不然能怎样?用我的箭杀了他?”萧影月冷笑,“你不该让我去。”

    “果真那样,你会高兴吗?”

    萧影月眨了眨她明媚的双目,神思飞快流转。男子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一瞬间,很多很多的事在她心头涌动起来,萧影月绷紧的手放松了——他说得对,如果换一个人去,凌无弃的生死,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男子清痩的面孔上漾开了一点儿笑影:“不是如此,怕是你连责怪我都来不及。”萧影月长出一口气:“那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次冀北峰设计调崔云浩出漠北大营,并派精锐斥候追杀,看来是志在必得。”男子压低了声音,“裴度这几年在长安主政,他的安西军一直由崔云浩统领,内外呼应,冀北峰行事处处制肘,一直想除之而后快。以冀北峰的性格,他想要什么一定会全力以赴。他用斥候可以,要是用到军队,就瞒不过朝廷,所以陈公的意思是最好由我们出手协助,无论如何不能让事情闹大,落人口实。”

    “幽虎斥候号称天下骑军最强,为什么还会在漠北失手?还让崔云浩逃到了黄河。那个叫崔云浩的人有这样的本事吗?”

    “他并没有什么,陈公得到消息,莫千钧这三年一直留在安西军中,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要护什么人,别人很难得手,所以陈公才要你去。”

    “我知道了,”萧影月最后说,“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出发。”

    “要我派几个影奴帮你么?”“也好……陈公那里,还要你多帮忙。”她迟疑了一会儿。“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这个自然……”男子还想说话,可是萧影月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男子推开窗,空荡的夜空中,只有那一丝千回百转的笳音还在飘荡,像是看不见的鬼神在周围低吟。

    四年前萧影月去西北刺杀凉州刺史方圪,一连两个月没有消息。方圪一方霸主,手下颇有高手,加上握有一镇雄兵,势力不小。谁都以为萧影月凶多吉少的时候,却传来方圪暴死的消息,萧影月也平安归来。男子暗中探察,发现那时萧影月已经和凌无弃在一起了。

    凌无弃背景不清,男子探察了很久也没发现可疑之处,也就没有多话。一年后陈弘志勾结冀北峰抄灭了武侯将军古烈风的府邸,古烈风的女婿莫千钧带着古氏遗孤杀出长安。陈弘志盛怒之下派出萧影月和鬼氏十杰追杀,漠北一战才知道凌无弃竟然是莫千钧的义弟。

    那一战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起,但是凌无弃和萧影月却从那时起断了来往。这次截杀崔云浩,阴差阳错,命运竟然又把他们推在一起!再相见的话,免不了又是一场厮杀。想到这一层,男子默默把双手拢入广袖中。“假如不是各为其主,他俩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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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3:22:06 |只看該作者
    安西留后(留后为唐官职,节度使离开时代理其职权,相当于代理节度使)、车骑将军、铁云骑万骑督统领崔云浩纵然自负智计,此时也不知该如何脱身了。

    半月前,武烈侯冀北峰以西征留驻为名增调八千幽凉军进驻长安东城大营,加上这八千铁甲,幽凉军驻长安已经不下三万。联想到数月以来冀北峰与神策军左军中尉陈弘志来往密切,双方的信使一日几个来回,宰相裴度密召崔云浩回长安谋划对策。崔云浩不敢拖延,六天前把军权交给莫千钧,自己带了贴身的侍卫打扮成行商秘密出了漠北大营。莫千钧三年前带着古氏遗孤单枪匹马杀出长安后一直留在漠北领兵,三年来战功赫赫,也已经升到万骑统领。他原本在横海军中用的就是假名,在漠北又无人认识,也就没人怀疑他的身份。

    崔云浩本以为行踪已经够隐秘,没想到两天头上就遇上了麻烦。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响马,可一交手就吃了大亏。哪里是什么响马,分明是便装的幽凉军精锐虎骑斥候。二十多个护卫一下就倒下五六个,撤退时又遇了埋伏,在草原转悠了四天,激战了几次。最后只剩四个护卫拼死把他送到黄河边。

    不过想来敌方也是准备不足,虎骑斥候中只要有一个像白天那个弓箭手一样身手的刺客,这几个人也就到不了黄河了。但是对于这一点,崔云浩也有些拿不准,来袭的斥候人数不下一百,自己这点人纵然损伤惨重,也未必能如此顺利的闯过来。莫非是有人相助?想到这一层,崔云浩对这个称莫千钧为“二哥”的年轻人的出现也疑惑起来,莫千钧的江湖背景原本就深不可测,此时更显得扑朔迷离了。

    即便有这个年轻人,崔云浩的心也放不下来。刺客不可能只有一拨,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谁也说不准。水路尚且如此,陆路就不用说了。预定在君子渡接应的云骑小队不知道能不能到,水路消息又传不出去,难道自己这一次真要栽在这道上?

    崔云浩心中百念丛生,说不出的烦闷。

    “将军!”凌无弃背着手走进船舱,笑着说,“今夜月色正好,可有兴致喝上一杯?”崔云浩愣了愣,他看着凌无弃脸上那单纯的笑容,胸中的烦恶竟然慢慢消散了,一股豪气冲上来。“好!”崔云浩站起身。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既然前路难测,那就等事情到了再随机应变,生死由命,瞎想有什么用?

    船停在一处浅滩边上,离岸最近也有半里许,浅滩不深,挡不住人,可四面大水茫茫无遮无拦,想要接近也不是容易的事。酒桌就摆在船尾,半只南雁,一盘盐笋,一尾鲤鱼,酒热在锡壶里,微微的香气飘散开,崔云浩一时竟有了隔世之感。

    “好久没有这么安静的吃一顿饭了。”崔云浩坐下笑道。

    “将军是做大事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命握在手里,轻松的时候自然少一些。”凌无弃给他斟上酒。

    “那些事……由不得人,却又不能不想。”崔云浩摇摇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味虽然辛辣,入口却渐渐泛出一丝甜味儿来。崔云浩闭上眼,像是在回味那一缕清香,又像在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好久才睁开眼,赞道:“好酒。”凌无弃无声地笑笑,其实这酒是极普通的高粱烧。只是因为喝酒的人心境不同,竟然比陈年佳酿更加回味无穷。

    “今天来的那个刺客,将军知道是那一路吗?”凌无弃又给崔云浩斟上酒,低低的问道。

    “武烈候冀北峰权倾朝野,他不喜欢什么人,自然有人会帮他除了去。”崔云浩淡淡地说,好像说的是个不相干的旁人一样。

    “我看未必,冀北峰性情刚勇,他若要杀将军,自然会明刀明枪的来,犯不着请刺客。况且‘天心’的刺客,也不是谁都能请到的。”

    “天心么……”崔云浩的酒杯停在了空中。凌无弃未经官场,对冀北峰的评论虽然突兀却还算准确,想来十有八九是莫千钧借他的口提醒自己。而说到“天心”崔云浩却是一头雾水,他不是江湖出身,对这些事还没有手下的人熟悉。不过“天心”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只知道是个可怕的杀手组织,可具体怎么可怕法却不知道。想到白天那个刺客的手段,崔云浩仍然心有余悸。如果那只是派来试探的,真正的杀手会是什么样呢?
    凌无弃见崔云浩面露忧色,淡淡笑道:“将军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遇上了,无弃自然会保您的周全。”“这么有把握?”崔云浩抬起眼,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寒意,“不怕丢了性命吗?”

    “若是败了,大不了就陪将军死在这黄河上。”凌无弃仍然带着淡淡的笑容,“我这个人,生来就喜欢像孤魂一样四处游荡,有时候也觉得累,却总也停不下来。能有这么个机会,也不错。”凌无弃干了手中的酒,不知为什么,他也觉得这酒的滋味,越来越好了。

    崔云浩沉默了一会,随即低声笑了笑:“有时候真想问问你们这样的江湖浪子,真的没有怕的时候吗?”“心中没有记挂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害怕了。”凌无弃说出这句话,心中却是一抖,他想到那只握着长弓白玉一般的手——真的没有牵挂么……

    “到底不是一样的人啊。”崔云浩在心里叹了口气。仅仅在一天之前,他还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江湖武人,而现在他竟隐隐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

    天空中第一线光明突破远山。火烧一般的云霞渐渐明亮,撕开占据天空的铁灰色阴影,黎明到来。

    浪涛汹涌的河面上,两艘轻帆战船,静静地跟踪着一艘大船。靠后一艘战船的船头上,一个高大的黑须武士正向船上的水手交代着什么。武士目光炯炯,眼睛一会儿落在前面的帆船上,一会儿落到船舱里那个女人身上。女人全身笼着一件黑色的大氅,牛皮甲的立领挡住半边脸,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女人是昨天晚上带着战船和武烈候府的符印找到他们这队斥候的,只说是协助他们的人,但是黑须武士却觉得她没有这样简单。生自战场的本能直觉让他感觉到女人身上那种无形的杀气。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他在心里暗暗盘算。“现在还不是时候吗?”黑须武士走过去低声问。

    女人眼皮微微抬了一抬,微微的寒光射出来,黑须武士感觉身上一冷,不自觉的去摸腰间的马刀。“再等等。”女人又阖上眼睛。

    ******

    崔云浩在竖起的风帆下负手眺望,凌无弃与他并肩。那两艘六栈帆船,一前一后排开,在水上显出作战的架势,可是却不靠上来。

    船又行了半个时辰,战船还是遥遥的尾随着。凌无弃在舱里找到了修船用的松脂和棉纱,他把这些东西和凉水射雁的长弓摆在一起放在舱口伸手可及的地方。又拿出几块跳板叫水手用竹钉钉在一起,放在舵位旁边,这样有箭射过来的时候,还能挡挡。无论如何,船是不能没有舵的。

    忙完这些,天就已经完全亮了,校尉守住自己的岗位,水手们在舱里闷头划船,谁也不说话,但是心里都沉甸甸的。刀就悬在头上,虽然一时不会砍下来,可还是足以让人胆寒。

    “前面是放羊滩,把劲都使出来!”任老汉在舵位上高喊了一声。

    所谓的放羊滩,就是黄河路上一处水面开阔的浅滩,官称是雁回滩。“发水汪洋一片,退水沙洲万点。”船行到这里,流水变缓,速度自然慢下来了。任老汉是黄河路上的老人,这些掌故自然明白。他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原由,却知道后面那两艘船藏着杀机,如果让他们赶上,这一船人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们上来了!”老楚在船顶一振铁弓,向下面喊话。

    几个校尉跑到船尾查看,那两艘战船果然靠上来了。所有人心里都开始惶惶不安,原本心里还存着一分侥幸,以为他们的船不够快。等这两艘轻帆斗舰在浅水里展示出真正的速度,像追野牛的狼一样撵上来的时候,心才真正的沉重起来了。“都下去摇桨,”崔云浩沉着脸,不动声色,“等过了这片浅滩再想办法甩掉他们。”

    “不成的,”凌无弃摇头,“他们的船用的是明轮,我们的船又载着货,怎么也快不过他们。人都下去了,等他们攻上船,就只有等死。”

    一片死寂,谁都没有出声。看来那两艘船上的人等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候。“事到如今,也只好拼死一搏了。”凌无弃刚要回头,身体忽然一震。“……小心!”

    一股尖细的啸声从天而降,犹如流星天降直砸在前舱,船棚木屑纷飞。校尉跑进舱去查看,骇然发现那是一根带着漆黑铁羽的短粗钢矛,隔着近七百步,从战船上投过来的。要不是舱底的粮食,这一下足能穿了船底。“是断山弩!”校尉在船舱里喊。

    “幽凉军把家底都搬出来了。”带剑校尉在崔云浩身边低声道。

    崔云浩脸色阴沉,看着远处那艘把船身偏过来的战船。又是“嘣”的一声,这次是四支钢矛齐射,准头却比不上刚才,只有一支斜插在船身上。甲板上的人明显感到船身一晃。

    老楚一次将三枚羽箭扣上弓弦,离得太远,瞄着战船却不能发箭。任老汉拿出真本事,把大舵在水里摇成一团红光,九栈船在沙洲间弯曲来回,躲避着那些呼啸的钢矛。不过一刻种,船身又中了两根钢矛,幸好都没有伤到人。而战船已经逼近到五百步的距离。

    “你的箭能射多远?”凌无弃忽然问老楚。

    “不逆风,最远三百步。”

    “差不多了。”凌无弃在舱里取了浸透松脂的棉纱绑在老楚的箭上,指着船的方向说,“等会儿船近的时候,烧他们的帆。”

    凌无弃猜准了,那战船见钢矛效果不大,果然掉头冲上来。老楚点着一支箭,仰天推弓,穿甲箭带着啸声离弦,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天空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直射到三百步以外的船帆上。可是箭头的棉纱却在半空熄灭了,没有引燃船帆。

    老楚再射,火箭还是在半空熄灭了。“妈的!离得太远。”老楚咒骂。

    对面船上的人学了乖,降下帆单靠明轮推进,速度竟然不减。想是舱里的人发了死力,务必要在力尽前赶上货船。战船的船头上,几个水手在船头用绞盘给断山弩上弦。再后面,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在弩后摆弄,带着长长的绳索。“都小心了!他们要过来了!”崔云浩低低地喝了一声。

    校尉从腰间抽了刀,刀在晨光照耀下凄然一闪。任老汉向舱下喊了一嗓子,除了扳桨的,其他水手也纷纷抄起了家伙,老楚将羽箭扣上弓弦,豹子一样矮身在船舷后。在船两侧撑船的凉水和歪嘴也擎起手里的篙杆,姿势居然有模有样,用的是正宗西北白蜡杆的起式。

    场面绷紧如弓弦……

    “嘣!”一支钢矛直飞过来钉上船身,箭尾带着粗索,把战船和货船穿在一起。对面一阵欢呼,船头的绞盘转动,两船开始靠近,不下三十人的刀牌武士虎视眈眈的在对面战船上排开阵势,只等船碰到一起时冲杀过来。另一艘战船也从后面靠上来,打算并肩作战。

    “中!”老楚的声音惊破了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凄厉的箭啸。操作绞盘的武士登时躺下两个。

    叫骂声响起来,刀牌武士围拢在一起,用盾牌组成围墙护住绞盘。同时,盾墙后面也开始射箭。水手退进舱棚,崔云浩站在任老汉的舵位旁,凌无弃和配剑校尉护在他们身边,格挡羽箭。

    老楚放箭,同时不断闪避飞蝗般的箭矢。这个瘦削的汉子动起来的时候,有着鹰一般的敏捷和凶狠。箭从盾牌的缝隙间钻进去,惨叫声不断响起。但是这样的攻击并不能阻止对面的战船,两船却在不断靠近,一旦战船上的人冲过来,胜负没有悬念。

    “还是到这一步!”凌无弃垂下眼睛,从舱边抄起昨天水手射雁用的百步弓,那银铃的声音再一次从耳边响起。一道白影忽然冲出货船,向着对面战船扑过去。所有人的感觉都是——“这人疯了!”

    船与船间起码还隔着二十丈远,人还在半空,十几支箭便攒射过来。凌无弃一挥手中的长弓将直刺前胸的几支快箭拨开。左手同时在身周翻抓几次,捞住四支羽箭扣在指间。

    落向水中的身形蜻蜓点水一般在串联两船的粗索上弹跳三次,借着粗索的弹力跃到第一艘战船的上空。武士们眼睁睁看着凌无弃越过盾墙。

    凌无弃连珠箭发,射速竟然不比老楚逊色。盾墙后的弓箭手还来不及张弓,头顶便被自己射出的羽箭贯穿。弓箭手倒下时还是一脸惊异,想必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死法。训练有素的刀牌手迅速散开,以盾护顶,盾墙换了个方向一齐向凌无弃落脚的地方压去,同时长刀也从盾牌的空隙间递了出去。“给我砍了他!”率领刀牌手的领军校尉看见同伴头插羽箭滚倒在地,已经红了眼。

    可是凌无弃并没有像他预料的一样落在甲板上,他抛下长弓抓住一根悬空的帆索,直荡向桅杆方向。“射死他!”预计的攻击落空,领军校尉提刀向剩下的弓箭手大吼。尖啸的劲风从脑后响起,弓箭手们根本没有回头的机会,身躯已经被那些劲风贯穿。刀牌武士的心思全在空中的凌无弃身上,忘记了身后的货船。老楚从人群的缝隙里射杀了剩下的弓箭手。

    凌无弃在空中拔刀左右挥动,削断挂帆的两根缆绳,随后看也不看地向左腾越,扑向另一艘战船。战船的风帆在他身后落下,足有五百斤的挂帆横桁砸落在战船的顶棚上,哗啦啦地塌陷下去。崔云浩和带剑校尉对视了一眼,互相都觉得有些吃惊,虽然刚刚凌无弃说要拖住战船,但是谁也没想到他真能做成。这一片浅滩不长,战船凭死力可以追上来,但是一旦离开浅滩,最终还是要靠帆才行。凌无弃毁了他们的帆就给货船留了后路,只要能脱离这段水域,货船就能摆脱追兵。

    凌无弃一口气含在胸间不敢吞吐,翻身落在第二艘战船顶上,双手持刀劈向桅杆。桅杆粗大,以凌无弃的力道一刀竟然也斩不断。凌无弃没有机会出第二刀,如影随形的羽箭呼啸着自凌无弃的发缝中擦过,凌无弃回刀,将直刺后心的另一支快箭劈斩为两段。一转头,第一箭已经钉在桅杆上,箭尾振得嗡嗡作响。

    凌无弃倒翻下船顶,身后舱壁上再中两箭。凌无弃却松了口气,这人箭路虽然狠辣,却还达不到萧影月的级数。

    一名黑须大汉立在船头,手持一张复合弓大步冲向凌无弃,一手已经在腰后的箭壶中取箭了,刚才的箭无疑是从他手中射出的。武士的同伴们也像恶狼围攻猎物一样向凌无弃扑过去。和第一艘船上的武士不同,他们手中的四尺马刀和链锤全是骑兵的装备,不借助战马的速度连挥击都很困难,但是这些人却毫无滞怠地舞动着这些沉重的兵器冲上来。

    一种发自心底深处的狂热战欲包围了凌无弃,他发觉自己似乎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很久以前的一个黑夜,他也是这样面对着一群敌人,而那时他要保护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双目血红,凌无弃发出野兽般的呐喊,挥刀向那群武士冲了过去。

    “老楚!把那绳子弄断!”货船这边,带剑校尉冷静地下令。老楚愣了一下,眼看凌无弃已经上了另外一艘船,知道他已经存了必死的心,没有做回来的打算。随即狠狠心搭上舱边的火箭向连接两船的粗索射过去,连着三只火箭射在一处,牛皮连筋的粗索也被松脂点燃了。货船和战船分离那一刻,船上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抖,眼睛随即盯上了第二艘战船。黑须的弓手已经射完了壶里的箭,却没有伤到凌无弃。凌无弃的快刀在人群里杀开一条血路,竟然又退回到船顶上。

    幽虎斥候像一群疯虎一样一齐冲上船顶,却发现凌无弃已经割断了船帆上最高层的横桁。激烈的交战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当儿,货船和战船上的人都在向这边看。凌无弃竟然在这样的时候在摇晃横桁上坐下了,刚刚拼命的交锋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侧身靠在桅杆上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在享受这一刻的平静。头顶上,几只孤雁飞过,凌无弃抬起眼睛注视着它们,随即无声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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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3:22:37 |只看該作者
    有人从舱里取了箭交给黑须武士,可能是凌无弃平静的神色有些让他疑惑,黑须武士把箭搭上弓弦却没有张弓,而是冷冷地看着舱里那个女人。从凌无弃上船起,女人手里就握着长弓,却一直没有现身。武士认识那张弓,洛阳名匠所制的碎云弓,即便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拉开。这个女人难道比自己还强?那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两边的人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帆顶的凌无弃。货船下了半帆在前面徘徊,船上的水手像是不忍心看凌无弃被乱箭穿心的样子,三三两两的都回了舱。河风吹过来了,被割断的白色帆布呼啦啦地扬起来,帆尾像鞭梢一样甩动着在天上铺开一大片,凌无弃愣了愣,又抬头看看天上的飞雁。“快来看!”歪嘴在货船上往舱里喊。

    对面的船桅上,凌无弃将帆布卷成一团撒网一样迎风抖起,帆布嘭的一声展开。凌无弃一刀斩断帆索,巨大的升力把他带离桅杆,直向着天空飞去。目瞪口呆的武士们冲到船舷边去看那个飞起来的人,那一瞬间他们忘记了一切,心中只剩下一些缥缈如流云的东西。

    河风鼓起船帆,船帆下的横桁刚好能维持船帆的平稳,凌无弃双脚悬空极力保持平衡。白色的船帆像风筝一样越升越高,带着巨大的弧线向下游飞去。

    阳光下的黄河闪着金色的光芒,凌无弃空中看着它越来越小,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沙漠在脚下直铺到天地的尽头,铁青色的阴山山脉清晰可见。一种忍不住的狂喜涌上来,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没有这样的看过大地。连着两声尖利的箭鸣,凌无弃自空中回头,眼见一支粗大的箭破空而来,转瞬即到眼前,三棱的箭头正对面门,避无可避。他死死瞪大双眼,却看见另一支箭后发先至,撞歪了前面那只箭。走偏的箭在凌无弃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凌无弃向船上望过去,看见萧影月正垂下了手里的弓注视着他,旁边是横弓怒视的黑须武士。那一刻,凌无弃忽然很想看清萧影月的脸,但是一阵强烈的风吹过来,把他送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三、凌无弃

    雨丝中的长安城一片蒙眬,千万条水线连着天地,春雨柔和得像一缕轻烟,却又有点儿倔强,总是不肯停。一群孩子跑过街道,有看不见的笑声从街尾传出来。白尾的鸽子扑拉拉振动双翅,掠过乌云下的天空落在半开的窗台上,脚爪上系着细细的竹筒。

    “黄河上有信来了。”眉毛稀疏的男子跪在帐外低声道。

    “怎么说?”“昨日,幽虎斥候借河阳府战船截杀崔云浩,在雁回滩攻击时受挫,两艘战船毁坏,已经退回河阳。幽虎斥候中途登陆。崔云浩所乘货船受损,继续向下游移动。另外,长安西大营一个幽凉虎骑的千人队昨夜离开驻地,向君子津方向去了。”

    “一群蠢材!号称天下骑军第一,却杀不得一个末路的人!”陈弘志手指轻轻扣击桌面。“陈公明鉴,冀北峰雄霸之姿,却不是无谋之辈。手下幽虎骑军既能号称天下第一强兵,就绝非空具刚勇,也许还有后招也说不定。”“这么说,他们还有指望。”手指依然扣击着桌面,陈弘志露出幽冷的笑,“影月那里,还有什么动静没有?”

    “鬼氏兄弟前日已经出了洛阳,应该是她召去的。”

    “鬼氏十杰只剩下三个了,原本想派上大用场的。用在这里,你觉得合适吗?”“影月的脾气您知道,她大概是不愿亲自出手?”

    陈弘志冷哼了一声:“有那个人在,她自然不愿出手。”

    “是属下失察。”男子伏下身体。“这不怪你,失踪三年,我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的时候出现?”陈弘志低声笑道,“也算是耐得住寂寞的人,竟然三年都无声无息。你说鬼刃七对他,胜算能有多少?”

    “九成!若单论刀术,鬼刃七几可无敌于天下。三年前漠北雪原一战,两人对决,凌无弃身中四刀,鬼刃七却毫发无伤。若不是后来莫千钧出手伤了鬼刃七一只眼睛,他也活不到今天。武功修为上,高一筹就是高一筹,天分所限,不是努力就可以逆转的。”

    “要是可能,我倒是真想亲眼看看他们决出胜负。”陈弘志站起身,“我现在担心的,还是影月那个丫头。”“任务就是任务,影月知道轻重,她对凌无弃虽然有情,却绝不敢坏了您的大事。”

    “能如此最好,你再亲自去一趟,我不想事情有什么变数。”

    “属下遵命!”男子低头行礼。

    ******

    黄河上的雨停了,云却没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见。大船劈开带着黄沫的漩涡向前飞驰。河面上的浪头直起直落,一排排大浪像水墙一样陡立着,朝着大船山崩一般塌下来,翻涌的浪滔把船托起老高,冰冷的黄河水在船身撞出高高的水沫,落在船上的人身上。掌舵的任老汉好像换了一个人,发黄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明亮的光,扫视着浊浪翻滚的水面。凌无弃坐在船尾,眼看任老汉一支大舵左右摇摆,黑油油的浪头怪兽一般在船舷两侧沉浮,九栈大船却像长了眼睛一般,专朝波涛的缝隙钻,船身大起大浮,绕开漩涡向前冲去。

    过了这一段险滩,凌无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悬着的心才放下。他的神色让旁边掌舵的任老汉微微一笑。“看你白天拼命的样子,还以为你这后生有天大的胆子。”任老汉笑道。

    “有您在,我是不怕的。”凌无弃也笑。

    “说的是。”任老汉摊开一只手晃晃,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凑成一个豪爽的笑容,“八百里河套就像这手掌上的纹路,老汉熟着哩!”

    “听说您老当年是这黄河上第一把的舵手?”

    “这话不假,找跑河路的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在寒铁川跌浪崖闯了半辈子?”任老汉大模大样地拍拍手上的大舵道,“早几十年商路好的时候,咱就是凭着这支大舵在跌浪崖当舵师。多好的船把式过跌浪崖没有不尿裤子的,那时货主过寒铁川就得雇我。旺季下一趟跌浪崖就是五十两银子,性子上来时,一天能下三趟,没了兴致,几天下一趟。有几个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连嫖再赌的,做下了不少孽障,现在老来无后,也算是报应吧。”说到这里,任老汉叹了口气,似乎涌起了无限的怅惘。“当时就没想过要好好安个家吗?”

    “河路险呵!刀口浪尖上讨饭吃。自个命苦,再让别人为你操心?单独一个,四处漂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牵没挂的才能在黄河上闯。女人沉呵!有了女人就有了抽魂的,搅得你一刻也不得安宁,女人这东西!”任老汉嘶哑着嗓子笑。

    “一刻也不得安宁?”凌无弃愣了一下,忽然也大笑起来。

    “想起相好的了?”任老汉笑眉笑眼地看着他,这些天来,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个年轻人如此开怀。

    “是。”凌无弃没有否认,神情却多了一分疲惫。“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时很想她,可是再见到的话,恐怕就要用刀剑说话了。”

    任老汉看着他,那双眼睛很亮,却不逼人,像是早上的晨辉。

    任老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就是气盛,能再见的话,多说些软话,没有过不去的坎……”

    “谁叫你停下的?”船舱里忽然喊起来,是老楚的声音。

    “打后晌我就没歇过,牲口也有累的时候,老子凭什么听你使唤?”木桶摔在船舱里,歪嘴骂道。“怎么回事?”任老汉向舱里喊。

    歪嘴噔噔地跑出来,一脸的怒气。“老大!舱里水漏得不行,舀不过来了。”“是么?”任老汉皱了皱眉。白天交战的时候战船上投过来一支钢矛,不偏不倚地正插在船身两块船板中间,撬开了一道缝,用了两块羊皮都堵不住水。他把舵交给歪嘴,钻进船舱,仔仔细细又看了一圈。

    老楚站在舱底阴着脸看任老汉,才这一会工夫,水已经没了脚踝。

    此时崔云浩和那个带剑校尉从前舱过来查看,带剑校尉狠狠瞪了老楚一眼。“这船要修了。”任老汉抬头对崔云浩说,“行船最怕漏水,这裂口要是不封死,泡开了板上密封的胶漆,水就会越进越多。前面就是秋水渡,有一家船行我熟识,让他们帮忙,半晌就能修好。”

    “不能靠岸,”崔云浩还没说话,老楚抢先冷冷地说,“要是渡口那里有人埋伏咱们,这一船人别想留下一个活口。”

    “漏船走水是大凶兆!我在河上走了四十年,还没看过这样的事。”

    “那也不行!”“你!”任老汉脸上青筋一暴,就要发火。在这黄河路上还没人敢对他指手画脚。“我们自己修呢?”崔云浩看向裂口。“叫我的人带着绳子和木板到下到外面把裂口钉上。”

    “光钉木板封不死裂口,水还是要进来,非得用丝麻混着生漆和松脂先封上裂口,再钉木板才行。船上现在只有一点松脂,丝麻和生漆是一点都没有,非得靠岸才能修。”

    崔云浩沉默良久。“既然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如此了。”

    任老汉没有多说,转身回到了舵位。大船在黑暗中离开河道中央的流子,慢慢向岸边靠过去。

    凌无弃蹲踞在船头,两岸黛黑地起伏的连山,好像踊跃的兽脊,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树林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地吹来,凌无弃不自觉地把手放在腰间刀柄上。刚刚老楚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实话。天下三军之中,安西军久与突厥回鹘作战,学了突厥军的弓马娴熟来去如风,老楚等人多是轻骑出身,不善近战。而幽凉虎骑却崇尚长枪重甲,最擅冲锋陷阵,长锋指处所向无敌。在船上还可以借水路避开铁骑冲击,一旦登陆,正面冲突起来,绝对没有幸存的道理。现在只能指望幽虎斥候还没有到秋水渡,可是这样的指望,委实是太过侥幸了。

    过了不到一刻,依稀望见几点火,料想便是秋水渡了。几个校尉散在船的各处,都握着兵刃,手心满是汗。那火接近了,果然是码头的灯火。秋水渡是黄河边的小镇,镇子不大,靠给来往的商船提供些吃食和劳力维持。现在刚开春,还不是货运繁忙的季节,镇子里冷冷清清,连狗叫也不闻一声。

    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一个石羊蹲在岸边的草丛里。绕过了那片林,船便弯进了叉港,渐渐向码头靠近了。

    船上一片肃杀,只听见两只大桨摇动的咯吱声,船身渐渐靠向栈桥。歪嘴高高投出缆绳,套住栈桥上的木桩。后面的水手搭上跳板,歪嘴踏着颤巍巍的跳板上岸去了。

    一会儿工夫,临河的一间舱房点起了灯,修船的人三三两两从房子里出来。任老汉自顾自地上岸和为首的船工寒暄。船上的校尉互相看了看,都舒了口气。凌无弃把腰上的直刀向后推了推,也下了船,快走几步跃上了码头边的房舍四下查看,竟是丝毫不肯放松。

    此时,渡口镇边的小岗上的树林里,正静静伫立着七匹黑色的健马。健马铁掌铜蹬,披着乌黑的马衣。马上的武士清一色都是瘦削冷厉的年轻汉子,披着厚厚的黑色披风,褐色的皮肤隐藏在黑色的铠甲下面,腰挎鲨鱼皮鞘的长形马刀。铠甲立领后面的目光透着怒火,武士们都在看着他们的头领,而他们的头领却的盯着远处的小镇,默不作声。

    加上战船那次,幽虎斥候已经是第二次失手了,每一回都是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功亏一篑。幽凉军军法极严,重赏重罚,如果这次再有闪失,活着回去也无法交差。武士们心里都憋着一股火。

    沉钝的马蹄声传来,听声音马蹄像是包着布。出去侦察的骑哨回来了。武士们脸上的冷厉之色更甚,战马也似乎感觉到杀意躁动起来。

    “他们上岸了,船行的人正在修船。”回来的武士禀报道。

    “好,回去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把人和船分开。剩下的事我们解决。”头领转头一一看着身边的武士,“事成之后,把一切痕迹都抹掉,决不能走漏消息。看见我们的人,格杀勿论!”

    “是!”武士们齐声低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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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3:22:57 |只看該作者
    凌无弃的目光忽然在远处的山冈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什么在那里闪了一下,却转眼就不见了。他心里动了动,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周围有什么东西。低头思忖片刻,凌无弃抬起头,身形在屋脊间无声地跳跃几次,隐到如墨的黑暗中。

    夜色沉郁,松声如涛,镇边林后却有说话声传过来。凌无弃悄悄潜入林中,跃上高大的松树,透过树梢的枝叶看见七匹战马正围着一匹白马,马上的人却是萧影月。凌无弃心里一震。

    武士的头领是那名射出“双锋箭”精悍武士,刺猬一样的黑胡须,鞍后配着巨大的复合弓,微微眯起的眼睛透出鹰一般的神采。

    “我们军令在身,有临阵自决之权!没有侯爷的手谕,单凭侯府的符印你还命令不动我们。”黑须武士皱了皱眉,声音透着冷厉。

    “你们这次来,目标只是崔云浩一个,我只是劝你们一击即退,最好不要招惹其他的人。”萧影月冷冷回答。

    “你说的是那个用直刀的人么?”头领扬眉,随着他的声音,武士们带马上前一步,半月形的队伍向女人逼过去。“我们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渊源,也不在乎。不管你有多大的背景,若再挡我们的路,就别怪我们不留情面。”“你们真的不打算听我的忠告吗?”萧影月言语中的威胁已经十分明显。

    “露出你的手来!”黑须武士一惊,瞬间搭弓上弦,箭镞指向女人的罩头的风帽。他见过萧影月的手段,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

    “我原本是好意,你们这样逼迫,就不要怪我了。”萧影月垂下头。

    话音还没落,黑羽的长箭穿越女人与武士间不过五丈的距离,箭锋直刺向风帽。这个女人太过麻烦,留下也是后患无穷,黑须武士出手就是必杀的招数。女人在马上丝毫不动,箭锋刺进了风帽下的黑暗。下一刻,长箭带着女人的斗篷直飞出去,马背上竟然空空如也。女人在不可能的时间里留下斗篷潜下马腹。黑须武士低头,看见一道银光从地下腾越起来,像一条蓄势已久的蛇猛地伸出毒牙啮向他的喉咙。

    黑须武士怒吼,复合弓反拍向那弧银光,银光割断弓弦后被复合弓的弓背挡住,武士右手拔刀劈斩。一蓬血光溅起,银光收敛,急速后退。黑须武士跨下战马一声哀鸣,屈膝翻倒。在后撤前,女人的短刀鬼魅一般划开了战马的喉管。

    “藏影术!你是……天心的人?”黑须武士斜举马刀,指向躲回马身后的女人,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

    “你是不是觉得刚刚应该听我的话?”女人在马身后的阴影里幽幽地说,“现在后悔,还不晚。”“幽凉虎骑,宁死不屈!”黑须武士一振马刀,向周围的武士怒吼,“杀了她!”

    “我来!”左首一名武士怒喝拔刀,战马猛的加速,向白马急冲过去。

    一阵带着尘沙的山风刮过,武士们微微眯起眼睛,只听见马蹄轰鸣。等他们的视线再清晰时,却惊异地发现战马从白马身边飞驰而过,马上的骑士却栽落马下。只有树上的凌无弃看清了萧影月的动作,交错的瞬间,她腰间寒光一闪,软剑毒蛇吐信般削下了武士的头颅。但是武士的马刀也在同一时间划开萧影月的肩甲。

    风声带动树叶和草声,周围仿佛鬼蜮般阴森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站在地上的黑须武士看见此生最可怕的情景,三个似乎没有实质的黑影不知何时站在了武士的马臀上。他们猿猴一样蜷曲着身子,手上单薄的刀片缓缓绕过武士的颈项。而那些武士却浑然不觉,还在注视着眼前的白马和女人。

    一瞬间的死寂。黑须武士的眼前忽然腾起一片红,那是血!雾状的血从被割破的喉咙里喷出来,武士栽落马下,眼睛至死都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黑影从马臀上腾越起来,他们的身体极轻,飞在空中没有一丝声息,像空中飘下的羽毛,却带着致命的锋刃。另外两个武士挥动着手中的马刀,却完全无法抵抗这种诡异的攻击。黑须武士眼睁睁看着他们喉间爆出血花。

    黑须武士怒吼,双手握刀腾越而起,砍向萧影月后脑。萧影月同时转身,握剑的右臂却软软垂下来,指间洒下一缕鲜血。那一刀伤的很重,她已经抬不起手臂。

    凌无弃不假思索地掷出腰间直刀,刀锋如箭矢般在空中贯穿了黑须武士。萧影月躲开滚倒在地的庞大身躯,急促地喘息。周围的影奴围拢过来,萧影月却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去。

    风仍然轻扫着地面,掠过满地的尸体。树林里的人慢步走出来,脚下轻轻踩碎了一截枯枝。萧影月低下头,掏出手绢按住伤口。

    “你这又是何苦?”凌无弃上前撕开她的肩甲,拿过手绢把伤口裹好。“你又何必救我。”萧影月别过脸去,不看他,眼泪簌簌而下。

    分隔三年,两人好像都有无数的话要说,但是出口却如此冷硬,咯得人心都是疼的。凌无弃扳过萧影月的肩头,环抱着腰肢的双臂,能感觉到她抗拒的力量在一点点减弱。他放开一只手,去抚摸她的黑发。远处却在这时传来战马嘶鸣和兵刃撞击的声音,凌无弃一愣,知道镇子里还有埋伏的虎骑斥候。

    抚摸黑发的手停在半空,凌无弃放开萧影月后退几步,背过身跃起,蹲踞在高高的树枝上,夜风掀起他的衣襟,像是栖息在枝丫上的孤独乌鸦。“月……我……”他回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字,甚至无法吐出一个音。他转过头,背着她的脸苦笑,最终还是向着镇子的方向飞掠过去了。

    ******

    一个时辰后,山冈背后,破庙。

    推开朽木斑驳的殿门,尘灰呛人。眉毛稀疏的男子缓缓走过破庙的神坛,陈年余下的残香,如幽魂不肯散去的怨气般在周围游荡。在昏暗的大殿深处,隐隐的立着一个背影,削瘦的背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带着能够伤人见血的张力。男子走上前去,步伐极慢,足音悄无声息。

    “那些斥候是你杀的?”男子走到女人身后。

    “是。”女人微微回头。“以凌无弃的身手,即便是百骑尽出,也未必不能自保,何苦……”男子的眉头皱得很紧。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要护什么人,死也不会放手。幽虎斥候所向无敌。不杀他们的头领,难道任他死在马蹄下?”

    “你救他一次又能怎么样呢?这条路他继续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男子顿了顿。“你十七岁出道,手下亡魂无数,说起酷忍这两个字,你比谁做得都绝。原本我以为你明白,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动真情的!”

    “我没有动情……我只是不想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男子叹了口气:“是我不好!当初不应该太纵容你。你的事陈公已经知道了,你再一昧的护着他,对谁都没好处。”

    “这些我都知道,就算是我欠他的吧!能护一时是一时,当年,他也是这么对我的。”女人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一直和好奇,当年你在凉州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容易动心的人,为什么又会和他在一起?”“当年……”女人的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心里一下子悠远起来。

    ******

    十月的凉州,天已经开始下雪了。那天的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天空中翻搅着浓密的雪翳,雪片如厚絮般落在帐篷的厚毡毯上。朔风飞扬,方圆百里都是白茫茫一片。

    萧影月向火堆添了两块干牛粪,头发散下来遮住她的脸,她把那些凌乱的发丝拨回耳边。她的嘴唇灰白,脸上的肌肤已经失去了温暖柔软的光泽,显出一种淡淡的乌青色。萧影月抽回埋在火里的短刀,割开腿上的棉衣,半截箭杆露出来。女人把短刀的皮鞘咬在嘴里,带着倒勾的箭矢夹着碎肉猛地拔离身体,女人咬紧皮鞘仰天发出悲鸣。

    火堆渐渐灭了,萧影月把身体缩在一块破羊皮下面,感觉冰霜慢慢爬到心里,要把她和大地冻在一起。倦意缓缓袭来,她知道这样睡过去的话就永远不会再醒来,可是疼痛和疲惫还是无情地压下她的眼睑,意识渐渐沉入迷失之海。

    她没有想到,最后放弃希望那一刻,心里竟会那么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蒙眬中似乎有人又点燃了火堆,她努力睁开眼,却只睁开一道缝,眼皮重得像压着一座山。“你醒了?”有人轻声说。

    萧影月抬头看,说话的人坐在火堆边,火上的瓦罐咕嘟嘟地响着,红红的篝火把他的脸映成金黄色。那是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岁,白衣灰裘,瘦削挺拔,眼瞳清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对不起,外面雪太大,我叫了没人应,就贸然进了你的帐篷。”年轻人微微一笑,“你伤得很重又中了毒,我几乎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还好来得及。”“你……你是谁?”萧影月努力想坐起来,身上的伤口却像是裂开了,剧烈地疼起来。

    “你别动,你身体太虚,不能乱动的。我叫凌无弃。”年轻人微微一笑。“想去吐蕃探访一个朋友,碰巧路过这里。”

    “羊肉快熟了,我再去后面取些火来,你躺好。”凌无弃站起身向外走。“等等!”萧影月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妥。

    “那两具尸体是吧?”凌无弃的脚步在帐篷口顿了顿。“我已经处置好了。”“来,喝一点儿汤。”热腾腾的肉汤盛在铜碗里,凑到萧影月面前。

    一丝毒蛇牙刺般的亮光跳动了一下架在凌无弃的颈项上,那是一把不过尺长的短刀,刃口带着惨白的寒光。“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杀那两个牧民吗?”萧影月的声音冷得像外面的寒风。

    凌无弃微微叹了口气。“五天前凉州刺史方圪被杀,各处关口都在搜寻刺客。你身上中的箭是凉州鬼翼营的反棱刺,而那两个牧民中的一个到死都是上马的姿势,猜得没错的话,他们是在商量好告密以后被你杀的。”萧影月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很特别,声音低沉而又节奏分明,好像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值得信任和依靠的感觉。

    “既然知道我是刺客,为什么不防备?”她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那是力竭的前兆。“你没有杀我的理由。”

    “没有理由就不能杀人么?你是疯子还是傻子?”

    “我的道理从来只讲给自己听。”凌无弃脸上还是那样淡淡的笑容。

    短刀在颈上加了一分劲,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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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3:23:21 |只看該作者
    晚上。

    “你忍一忍,放完血还要把伤口处理一下,会很疼。”凌无弃手上单薄的刀刃慢慢探进红肿化脓的创口,随后迅捷熟练地转动切割,再出来时已经剜下一块死肉。萧影月的身体绷得像一块沉重的木头,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全身麻痹,可是她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鲜红的血涌出来时,凌无弃皱紧了眉,她的腿虽然是保住了,可是血里的残毒还是会让她发烧昏迷,能不能保住命真的很难说。

    “这两天你会很虚弱,你要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不然……”凌无弃默默的在火边烤着匕首。

    “会死是吧?我不怕……从来都没怕过。”萧影月吃力地坐起来,她美丽的眼睛空洞而幽深,似乎能让人感觉到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和我说话,别睡着了。不然,很难醒的。”

    “你朋友真的在吐蕃吗?”萧影月虚弱地靠在帐篷的毡毯上,从缝隙里失神地望着阴云密布天空。“我听说那里一天就有四季,云彩都踩在人的脚下,阳光晒得人人的脸都是紫红色。”

    “是啊!他是个喇嘛!我在洛阳遇到他时,他说他的寺院坐落在高高的山上,比中原的任何寺院都高,他说那是最接近佛祖的地方。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想去看看了,想看看寺院辉煌的金顶在云里会是什么样子。其实我并不信佛,我只是喜欢四处游荡。”凌无弃沉默了一会儿,转向萧影月,“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们这样的人就像蝙蝠一样,出门都是等天黑的时候,从来也不会去注意什么风景。不过,我倒是想过,如果我死了,最好能埋在苏州。我出生在那里,却从来不愿意回去,不是不想见,而是怕自己把那里想得太好了,见了反而会失望。”

    “何必把事情都推到死了以后呢?我在苏州有一处房子,两层的木楼,不是很大,就在西湖边。周围是一片竹林,春天的时候,湿漉漉的水汽会从窗子吹进来。你要是想回去看看的话,可以住在那里。”

    萧影月冷冷地笑。“说得那么好,如果能够活下去,我一定会去看看的。你还没说你想埋在哪里?如果是那里,我会带着你的骨灰一起去。”

    半个月后。

    “你该走了,他们要的是我。”萧影月看着远方逃走的那匹游哨的战马。她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但是已经能走路了。

    凌无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游哨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草原的黄昏分外炽烈艳丽,天际垒起万朵白云,夕霞漫天。夕阳下,只见茫茫雪丘如凝固的波涛,自无尽远方一浪浪涌动而来。

    “游哨通常不会离开本队太远。” 凌无弃默默把直刀插在腰带上。“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就会过来,我们只有一匹马,逃不远。”

    “看来我们必须要留下一个了。”萧影月冷冷道,“你走之前,是打算杀了我,还是要把我留给他们。”

    “鬼翼营的编制通常是五十人一队,幸运的话也许还要少。”凌无弃没有理会她。“你骑上马先走,我留下来挡他们一阵,如果抢到了马,就能脱身。”凌无弃撮住嘴唇吹了个响亮的哨音,一匹白马听话地从帐篷后走出来。女人最近没有出帐篷,还不知道凌无弃竟然有这样一匹好马。白马的身躯健壮而优美,几乎比战马还要高大,宽阔的胸膛就像一面巨大的风箱,吞吐着白色的蒸汽。

    凌无弃把萧影月抱到马上,又进帐篷装了一些肉干和铺盖一起绑在马身上。“向东七十里有一个小镇,不要住店,进镇找一户姓安的人家。不用多说话,见到我的马,他就知道怎么做。出了凉州,就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了。”

    从凌无弃把马叫出来开始,萧影月一直愣愣的,像个木偶一样任凌无弃把她抱上马,听他说话,却不明白他说得是什么。直到她缓过神来,她才发现,凌无弃竟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真的不走?”萧影月带马问,声调还是冷冷的。

    凌无弃摇摇头,上前贴在马耳边说道。“踏云,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马。喝!”凌无弃在马臀上大力拍了一记,白马扬起前踢,咴溜溜一声长嘶,扬蹄腾越踏雪而去。

    “你这个笨蛋……”声音从马蹄声消逝的方向远远地传过来。

    凌无弃拄刀在夕阳下站了许久,直到太阳消失在雪原以下才毅然回身,用火折将帐篷点燃。红色的大火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在视线可及的远方,呼喝声渐渐响起,向他围拢过来。他侧身回头望去,苍茫雪野上,马队呈半圆形状自后包抄过来,已不过数里左右路程,骑者的身影踊跃隐现于雪丘中。

    凌无弃低头沉思了片刻,缓缓拔出了直刀,刀光辉映火光,迎风一闪。萧影月伏在马背上,白马风驰电掣一般的前进,冷风刮起来,她觉得自己全身都要冻住了。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可是冻僵的手却总是试探着想要拉住缰绳。

    白马越跑越远,心里却越来越空,好像自己的心原本是密密的一团线,线头却被后面的什么牵绊住了,走的越远,身后留下得就越多。渐渐的,心就缺了一大块。

    许多记忆趁着这种空虚一齐涌出来——凌无弃坐在火边,热腾腾的肉汤,他淡淡的笑容……那些画面风一样刮过他的脑海,穿透他的身体,直向着远方飞过去!

    “吁!”她气喘吁吁地带住马,回头向来的方向望过去,隐约看见残霞下一线浓烟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她的心猛地抽紧了。

    “死就死吧!”萧影月一咬牙,拨转马头疾电一般冲向了浓烟升起的地方。白马的速度提到最高,可是她还是觉得太慢了。她心里藏着一种巨大的恐惧,害怕自己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就像一个不实在的梦。近了!近了!她从马上跳下来,受伤的腿让她摔了个趔趄。帐篷还在冒烟,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一把直刀从他胸口黑色的铠甲上刺进去,把他钉在铁一般坚硬的冻土上,寒风不断地刮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已经结了一层白色的冰霜,依稀还能看见眉骨和鼻子弯曲的轮廓。在他的四周,枯黄的哀草和厚厚的残雪中,横卧着近三十具人马僵硬的尸体,那些破碎的躯体、断裂的刀以及肮脏的金属碎片拥挤着铺向远方。原野空旷荒芜,没有一丝生气。

    萧影月游魂一样在尸体间搜寻,终于在一具马尸下把他要找的人拖出来。“凌无弃——!”她脱口喃喃说道。手指在他的鼻孔周围探了探,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只是昏过去了。她如释重负地坐在雪地上,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流下了积攒半生的泪水。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一个人的呼吸竟然有那么珍贵。

    ******

    “这么说,你从凉州回来后去了江南,就是为了陪他?”眉毛稀疏的男子皱眉问道。

    “是我想去那里看看的,那里……比我想的要好。”萧影月长出了一口气。男子沉默了,尖长的手指在掌心点打着,谁都看得出,他在思量。

    “主人!”一个黑影从破庙的阴影里走出来对着男子单膝跪下。“他们已经修好了船,准备离开渡口了。”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挥手叫影子退下。“师兄……”女人犹豫了一会,咬紧嘴唇叫男子。

    “我知道了,”男子长叹一声,“想要他活着,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做,不能有一点差池。”“你要我怎么做?”

    “杀崔云浩本来不是陈公的意思,他所以派你来,只是不想让冀北峰的人太放肆,给人留下口实。所以只要崔云浩在凌无弃之前死,这件事就能平息。我已经安排好了,来之前我把鬼刃七从洛阳召来,你去和他联系,陈公不会起疑心。到时由你来引开凌无弃,让他去刺杀崔云浩。”

    “鬼刃七什么时候能到?”“就在今晚。”

    四、萧影月

    昏暗的油灯把模糊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几个人围坐在桌边。桌椅都用得久了,厚厚的一层油腻。萧影月犹豫了一下,眉头在风帽下的黑暗中微微皱了皱,小心地把斗篷盖在长凳上坐下。

    沉重的漆木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整整齐齐码的都是长条的赤金。一只白皙的手从斗篷里探出来缓缓把箱子推到桌子的另一侧,那手伸得长了,露出一截手腕,莹白的肤色在灯光下异样的动人心魄。一串纤细的银链从袖口脱出来,银链上两个小小的银铃细碎地响着。

    旁边的三人中一个细长脸的死死盯着那只手看,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另一个光头的男人则从那盒子里拿出一块金砖在手里掂弄,他的腰间盘着一条两丈长的铁索,黑油油的看来十分沉重。两个人中间是一个首领模样的高壮汉子,他既没看那个女人也没看那箱黄金,而是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用细麻布擦拭着手中那柄长达四尺的弯刀。弯刀又细又长,有着妖异的弧度和色泽,刃身上透出古树年轮一般的纹理。随着那首领的动作,似乎有淡淡的寒气从那刀上一波一波的扩散开来,好像烛光也在随着这寒气摇摆不定。谁也没有说话,屋里静得有些怕人。女人收回手微微低下头,有风从窗外刮过,带着河水遥远的喧哗。

    “这点金子一个指头就能提走,想买我们兄弟的命,是不是便宜了点?”那首领扔下手里的麻布,小心地将弯刀入鞘,抬起一只眼睛冷森森的说。女人这才看见,男人高挺的鹰钩鼻旁,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额直贯到下巴,眼睛已经瞎了。可能是锋刃切开了经络,那半张脸也扭曲得不像样子,烛光下分外可怖。

    那个光头男人看看头领,把手里的金砖放回了盒子里。

    “天心的规矩你们知道,这些事,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你们。”萧影月的声音不带一分感情。那细长脸努力从那风帽下的黑暗望进去,他专精弓箭,目力超人,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觉那风帽下是无尽的空虚。

    “既然不愿意承受这些,当初就不该找‘天心’完成你们的心愿。一旦答应我们的条件,也就永远没有了悔改的机会。‘一诺千金、君子一言’这样的话,你们这些男人总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真的要人来教,恐怕你们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长了。”

    她的话声音不大,听来却阴气森森。窗外又是一阵微风刮过,那光头下意识的缩头。

    “背了天心的名字,就要付出代价,这个我懂。五年前,刺杀雍州刺史郭子基,连大哥在内我们兄弟十人死了四个。四年前,幽州大营杀左扶风将军田弘正,我们兄弟又死了两个。再后一年,长安忠武侯府一战,杀死横海节度史古烈风,随后又追踪莫千钧下漠北,事情虽然没有办完,可三哥战死,我也废了一只眼睛……若说怕死,也不会等到我这个排行老七的当大哥这天。”自称老七的独眼男人越说越慢,言语中的豪气却有增无减,“当年找你们办事的是大哥和三哥,办的什么事我们不知道,许下了什么条件我们也不知道。本来大家既然磕头做了兄弟,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可如今当事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为自己打算一下总不是错吧?”

    “人家说鬼刃七的刀法是天下第一,我看你这辞锋也能排个好位次。”萧影月冷笑。“哼!狗屁第一,刀头舔血,活下来才是真的。那个莫千钧的三弟也在船上是吗?要对付他,可要费点力气。”

    “他的刀法现在也未必强过你。”

    “我不是怕他!”鬼刃七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我们兄弟想知道的是,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多久?”

    “完成这件任务,你们就自由了。”萧影月静静地说,“永远离开‘天心’,到你们想去的地方去。”萧影月站起来,向门口的方向转过身,“想办法在寒铁川跌浪崖前把事情解决了,我会想办法在君子渡拖住凌无弃,不过未必能拖多久,你们要有准备……碰了我,你这只手就别想碰别的东西了。”萧影月淡淡道,声音冷漠如冰。

    瘦长脸的人尴尬的收回手,女人后半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的确是想掀开那萧影月的风帽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手刚刚抬起来,女人已经发觉。善使弓箭的人精于听风辨位,耳音最灵,可这女人似乎比他还要强一些。

    萧影月离开良久,那股阴寒之气似乎还留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妈的,真是邪门了……”瘦长脸的回回神,低声骂道。

    “最后一遭!”鬼刃七死死盯着那摇曳的灯火。“只要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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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到了这里,顺水十五里,就能见着君子渡了。”任老汉用烟锅点点岸边那片红柳林,对凌无弃和崔云浩道。

    朔风鼓满了风帆,大船像一只水鸟般顺流东下。崔云浩只觉耳边风声呼啸,两岸沙漠、柳林、羊群一闪而过。左侧有一块四面环水的沙洲,站着一匹孤伶伶的白马,风儿掠过,白马凄婉的长嘶在浊浪翻滚的水面回荡……

    ——到了君子渡,等待自己的是长安的仪仗,还是一整支想要杀人请功的军队?凌无弃默默站在崔云浩身后,一声不出。崔云浩负手而立,鬓边飞起几缕银丝,不过几日的工夫,他已经明显的老了。

    “四处游荡了这么多年,一定走过不少地方吧?”崔云浩忽的转过头问凌无弃。“去过拂梯泉么?”“拂梯泉,”凌无弃轻笑,“是个荒凉的地方啊……将军想起了旧事么?”

    拂梯泉为西南军事重镇,百余年来大唐与吐蕃战事不断,在拂梯泉附近,有名的战役就有十几起。

    “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出征,在那跟着两千骑兵去劫吐蕃军的粮道,半月苦战下来,我那一队三百人只回来了四十二个,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却什么也不怕…….我十六岁从军,本来没奢望能活到现在,如今却觉得怕了。”崔云浩自嘲的笑笑,随即摇摇头长叹一声,“真想就这样一路顺水漂下去啊!抛开一切烦恼,就此走到天地的尽头。可这心里总有太多放不下。”

    “什么人活着都不易啊!”任老汉悠悠地吐着烟,叹了口气。

    “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放不下的事吧?”凌无弃沉吟了一会儿,走到崔云浩身边。“我也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以为这是最后一趟旅行了。可那个地方总是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那念头强了,就像一只手在推着你,只能继续走下去。这几年,我从漠北走到江南,从百越走到吐蕃,又从西域走回漠北,总觉得自己该是在寻找什么。可到底在找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年纪轻轻的,找的该是女孩家吧?”任老汉忽然插嘴笑道。

    凌无弃笑笑,却没有反驳,那银铃细碎的声响风一样从耳边掠过去了。崔云浩脸上也有了笑意,看年轻人发窘总是件很惬意的事。

    “看!”任老汉伸手一指,只见河北岸褚红色的山石上,刻着三个一人高的大字:君子津!绕过山石,就看见那连绵十数里的一大片淡青色的屋顶了,俨然一个繁华的大城镇。见惯了土黄色的沙漠和丘陵,这城市看来仿佛天边一片乌云,隐隐压得人心惊。

    “凌兄弟!”崔云浩低声道,“生死关头,这样的话本不该说。崔云浩生平不敢负人,这次却真的觉得有愧于这些以性命护我的弟兄。无论如何,请尽量保他们平安。”

    凌无弃没有说话,手却放到了腰间的刀鞘上。他脸上淡漠的笑容褪去了,双目隐隐放出坚定的光来。崔云浩一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下着蒙蒙细雨的草原,身后静静地跟随着忠心耿耿的五万安西铁甲。他回头注视前方,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了。

    大船缓缓地停泊在栈桥上,早已等候的货栈伙计吆喝着劳力来搬那些皮货和粮食。一切竟然出奇的安静。

    ******

    上午的阳光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空气有些温热,路上弥漫着牛马的臊味。凌无弃穿着黑色的斗篷,竖起了风帽,低着头慢慢走在街道的阴影里,直到在一家稍显破败的货栈旁停下脚步。

    凌无弃在那间货栈旁边的小巷里站了半炷香的时间,没人注意到他,周围人来人往看不出一丝异常。但他却从风里闻出了淡淡的血腥味。他低了一下头,下决心一样转身穿过小巷与货栈间的那一块空地,被风扬起的斗篷下,露出一截黑色的刀鞘。

    货栈里安静得怕人,凌无弃径直穿过前庭,后门是锁着的,凌无弃抓住铜锁向身后看了一眼,铜锁啪的一声碎裂了。推开门,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凌无弃微微皱眉,这个本来应该有一队剽悍骑兵的院子里,十几个人正以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穿着赤色皮甲的身下,一圈红色的血洼还在慢慢扩散。

    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他们的喉咙在同一个位置被割开了,刀口不深不浅,刚好割断了血管却没碰到骨头。凌无弃沉默了一会儿,一队身经百战的铁云轻骑,唯一能在草原上与来去如风的突厥骑兵对抗的精英战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干掉了?

    凌无弃回头带上门,头也不回地退出了货栈,转眼消失在货栈旁弯曲的小巷里。

    时间已接近午时,太阳接近头顶却没散发出什么热力,湿润的空气却温暖起来。天空更加湛蓝宁静,河水喧哗着泛起金光点点的浪涛,城镇淡青色的薄雾慢慢散开了……远处高楼上,不知谁在弹奏一具古琴,寂寞清寒的调子婉转千回,幽魂一般在风中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好像在召唤什么。

    这琴声?凌无弃猛的抬起头。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萧影月停下了手里的琴,她背对着门口,却没有回头,一盘檀香在矮几上升起淡淡的白烟,旁边是温着的酒壶和两只玉石的酒杯。脚步声一点一点接近。萧影月抬起双手,放下风帽。紫色花边的领子很高,浆洗得很硬,像铠甲一样贴着细嫩的脸颊。乌亮的头发挽在一起,梳了一个武士髻。

    凌无弃绕过矮几在女人对面坐下,萧影月比晚上看着更美,凌无弃的目光没有移开那张脸一分,心思也是。那肤色、那眉眼、那想了千百遍的容貌,渐渐地灌满了他的心,满的像要溢出来。他想笑,但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疲惫却涌了上来,冲散了他的笑容。萧影月没有看他,却也没有低头闪避他的目光,许是阳光的缘故,她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粉色。女人拿起旁边的酒壶给凌无弃斟酒,淡绿色的酒液在白玉的杯子里冒起了细细的气泡,酒香弥漫开,淡淡的带着一分清凉,好像夏天雨后的湿润感觉。

    “‘风竹雨后’么……”凌无弃端起酒杯。“这几年喝惯了烈酒,这酒的味道真的快忘了。”

    “苏州西郊那片竹林,我一直请人照看着,每年春天的时候我都要他们取雨后最新的竹叶封上几坛酒。不过这几年,已经没人喝了……”萧影月静静问道,“那里,你回去过么?”

    凌无弃微微摇头。“人都不在了,还回去干什么?”

    萧影月没有说话,其实那个地方,谁也没有再回去过。

    隔了许久,凌无弃淡淡一笑:“我过去一直在想,再见面的时候能说些什么。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了你会听吗?”萧影月轻笑,笑容中却有无限的寂寥。

    凌无弃也笑:“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去见二哥的时候么?那时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是二哥当天晚上就和我说起,要我日后懂得容让你。他说我们俩个的性格都太刚强,就像刺猬一样,隔着一层还没什么,一旦靠近,身上的刺最终会伤到对方。我一直很佩服二哥的相人之术,那时却不以为然,没想到没过多久真的就出了事。”

    “刺猬么?”萧影月冷冷一笑。“说得真对啊!三年前在漠北,你对着我拔刀的时候,我就知道从前的一切其实都是梦,一场不实在的梦。梦醒了就会看见你拔刀对着我。你拔刀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刀还是我送你的。”

    “影月……”

    “我知道。”萧影月仰起头,好像这样就能让流出的泪水再流回去。“我们立场不同,你要做你的大侠,我要当我的刺客。我要伤了你要保护的人,你的刀就会落在我身上。我们遇到的时候,这就是注定的事,如果我们没有遇见,我会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也就不用如此烦恼。”

    “影月!”凌无弃紧紧握住刀柄的丝绳,却不知接着该说什么。

    气氛冷下来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在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想着什么一样。其实彼此的心思都那么清楚,却还是不愿意最后摊牌。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市井的喧哗从窗外传进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凌无弃慢慢放松下来。“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想知道你们这次是不是一定要杀崔云浩。”

    “杀不杀他不是我能说了算。”萧影月摇摇头。“离开那艘船吧……幽凉虎骑的一个千人队已经在这里了,日落前不会动手。陆路已经封死,水路又不通……而且,鬼刃七也到了君子渡。没了莫千钧的碎金长枪,你不是幽冥鬼刃的对手,即使胜过了他,又怎么抵挡虎骑的重甲……总有人要死的,却不该是你。”

    凌无弃没有说话,他面前酒杯里旋转破碎的气泡,好像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她说的没错,她永远都不会错,做任何事都不会错。她像一支正对着靶心的飞箭,精准、迅疾、冷酷,除了目标无视一切。那自己呢?在这样的时候劝自己离开,算是怜悯吗?

    一阵凄冷涌到心里,潮水一样翻腾起来,潮水漫过的地方,似乎都冻成了冰。凌无弃忽然笑了。萧影月熟悉那笑声,他不顾一切的时候,总是这样淡淡的笑着。上一次听他这样笑,是为了她,这一次却是为了别人。“我不会走,不管结果如何,我是不会走的。”

    萧影月把手收到袖子里,咬咬嘴唇:“我记得三年前有人对我说过,只要能换回我的自由,他可以做任何事。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自由了,我一定会跟着他,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好,都不会回头……”

    凌无弃的手抖了抖,心里的潮水随着那低低的语调慢慢的平静下来。他低下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肯说?

    “做完这一单,我就自由了……留下来,我会和你一起……”萧影月按住凌无弃放在桌面上的手。

    凌无弃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按住腰间刀柄:“影月!你能说这样的话,说明我们当年都没有做错。凌无弃不是无情的人,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忘记。只是这次我已经答应二哥……如果这次我能够不死,我会履行我的诺言。如果我死了,你想必也就自由了,帮我照顾好那片竹林和那间宅子,其实……我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莫千钧给了你什么,要你用命来换!”萧影月大声在凌无弃背后喊。

    “他给我的,不过也是一条命。”走出门口的那一刻,凌无弃感觉胸口有那么一块剧烈地疼痛起来。但他最终还是走下了楼梯,没有再回头。

    萧影月探出左手,一滴眼泪落在短刀的锋刃上。

    五、破浪

    船身在平静的河水上轻轻起伏,校尉在甲板上巡视的脚步声咯咯吱吱地传下来,崔云浩和任老汉在船舱里相对而坐,舱里一片寂静。

    这里是君子渡下游的一处回水滩,船在距岸边有十数丈宽的一片水面上下了锚——凌无弃已经上岸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回来。

    任老汉有自己的心思,当初他答应那货栈老板的时候,只是答应把人送到君子渡,现在人送到了,他巴不得这几个人有多远走多远。无论这些人代表着什么势力,都不是他们这样的人需要知道的。自己一个小百姓,除了一条性命什么也没有,可掺和不起这些。

    不过看今天这架势,这件事十有八九要摊到自己身上,弄不好还得逼着下寒铁川。想到这一层,任老汉心里一哆嗦。回头看了看那些闲在船边的水手,自己一条老命不值钱,这些后生可怎么办啊?

    崔云浩看了一会儿河水,忽然问任老汉:“寒铁川现在真的不能行船么?”任老汉叹了口气:“这寒铁川可说得上是这黄河路上第一险的去处,平常时节,十艘船下寒铁川,运气不好也要折上一两艘,春天就更不行了,水大风大,刀枪架颈也下不得的……”
    “那里到底什么样?”

    “其实就是河路上两个连在一起的悬崖,都有十来丈高,有个名称叫跌浪崖。那可是名副其实,别看黄河在这儿安安稳稳流得像个娘儿们,到那就得打着滚翻过去,飞流千尺,那气势没见过的人是想不出来的……”“这么险么?”崔云浩一时有些迷惘。

    一道尖利的箭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随即是一股烟火味道透下船舱,任老汉一惊,跳起来大吼:“别让他们烧了帆!”

    船甲板上,老楚已经和岸上的人开始对射了。那个细长脸的人骑着一匹黑马,带着小油瓶的劲箭接二连三地撞在栏杆和舱壁上,油瓶纷纷碎裂洒出火油,那油遇风即燃,不一会船上已经起了几处浓烟和火头。水手们忙着扑打火焰,用木桶从河里打上水来往还没着火的帆布上浇。两个校尉拔刀奔到靠岸边的一侧。

    老楚连着向黑马上的人射了三箭,前两箭被轻松避过,第三箭逆了风头速度稍慢,那人看准箭势,低头避过箭身反手抄住箭尾,转身搭弓射了回来。老楚一缩脖子,黑羽穿甲箭切开扎头发的皮绳后贯穿了桅杆。老楚披头散发,面容抽搐:“夺魂箭!难道是是鬼弓十?”

    “老楚!这边!快!”配剑校尉大吼。

    顾不得惊惧,老楚回身看见一艘小划子顺水漂下来,船头正对着这艘大船,划子上一条身材高壮的独眼汉子负手而立,背后背着形状诡异的弯刀,从肩头探出缠着黑绒绳的刀柄来。小划子顺水而下,不一刻就要靠近大船了。

    老楚伸手在箭筒里扣上三支箭,搭上了弓弦,凄厉的箭鸣声响起,三箭不分先后,品字形直飞过去,势必要贯穿那人的喉咙和胸口。

    蓝色的刀光鲜花一般在划子上炸开了,随着刀光炸开的还有那三支箭,乌木的箭杆像撞上了飞转的刀轮,转眼间化为了纷飞的碎屑。

    “幽冥……鬼刃!”老楚颤抖着垂下弓,不由自主地叫出了那柄弯刀的名字。配剑校尉几步跑过来,见老楚呆呆地停了弓箭,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发什么愣?快放箭!”

    老楚回过神来再次张弓,这次不再射人,仗着准头,羽箭啪啪地射在小划子的船身水线上,不多时已经开了一个小洞,河水涌了进去。终究不是在陆地上,那些箭不在鬼刃七挥刀的范围内,纵有天下无敌的鬼刃也无法封住那些箭,一旦船毁落水,人就成了靶子。

    鬼弓十也看出事情不对,不再向船上射火箭,而是瞄准了老楚。可老楚学了乖,不与他纠缠,一味地躲闪,同时不断地向划子上放箭。

    鬼刃七忽然仰天长啸起来,凄厉声音回荡在水面上,让人的耳朵好像要炸开一样。鬼弓十忽然停止了射箭,老楚躲闪的身形一愣,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强烈的冲击。一件枪头模样的武器穿透皮甲破胸而出,带着一节黝黑的铁索。

    “小心水里!”老楚吼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枪头像开花一般弹出四股倒钩,铁索绷紧。老楚一声惨叫,身体被一股大力带得失去平衡,倒撞开船上的护栏一头栽进黄河里。

    老楚一死,形势立刻变得一边倒,鬼弓十的箭逼得校尉不敢露头。黑索又出水两次,把两个水手拉下了黄河。不一刻的工夫,划子到了船边,鬼刃七高壮的身躯一跃而起。随着鬼刃七落在船上那声钝响,一切忽然安静下来,鬼弓十不再射箭,而是好整以暇地收起了长弓,细长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来,好像事情已经结束了一样。一个光头从水里探出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冒了一下,转眼又消失在浑浊的河水里。

    鬼刃七缓缓向船尾走过去,那姿势和眼神有着帝王般的威严,锋利的威势缓缓地扩散开来,压得人心里针扎一样难过。弯刀背在背上,一点也没有出鞘的意思,船上所有的人却都在随着他的脚步倒退,三个校尉护着崔云浩站在宽阔的船尾,崔云浩手里提着那杆战枪,目光像俯视大地苍鹰,不存一分畏惧。

    鬼刃七独眼露出赞许的光来——还算有些武将之风。

    鬼刃七的手伸开来指向挡在崔云浩身前的那几个校尉,冰冷的话语低沉地敲击着他们的耳朵:“走开!我只要他……挡我者死!”

    两名持马刀的校尉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都是决然之色。赤色的皮甲猛然跃起,窄刃马刀带着刻骨的凶狠凌空下劈,如同骑兵在战场上拼死挥刀劈斩,沉重的刀锋足以斩断大树。鬼刃七冷冷抬头看那凌空斩下的刀刃,还能展露表情的半张脸上忽然露出残忍的笑来。

    鬼刃出鞘的声音如同一根长针直刺入脑海,湛蓝的刀光薄雾般散开,封闭了视线所及的空间,也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两只握刀的手臂带着一股血尾巴横飞出去,身体还在空中的校尉甚至感觉不到失去手臂的疼痛。随后,更明显的感觉从下肢和腰部传上来,他们看见自己断成几截的腿带着浓稠的血飞在半空——这是他们在世上见到的最后景象。

    水手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两条生龙活虎的汉子,就那么轻易地被切碎了?鬼刃的刀尖指向崔云浩。那个带剑校尉仍然站在他面前,可是握剑的手却禁不住在颤抖。

    “你还要别人替你送死吗?你逃不了的。”鬼刃七冷笑。

    “死么?”崔云浩忽的想笑,他躲避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手下,这一刻最终还是来了。他按住站在自己面前那个带剑校尉的肩头,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将军!”校尉茫然地叫道。

    崔云浩背对着他摆摆手:“总要留个送信的吧。”

    崔云浩缓缓擎起自己的战枪,好像它有一千斤的分量,手掌握住枪尾压在腰间,整个身体绷起来,像一张满弦的弓,劲力凝聚在枪锋。

    ——排云枪劲!难以置信,鬼刃七的呼吸竟然急促了,早已麻木的那半张脸针扎般刺痛起来。鬼刃七咬牙,他被崔云浩的枪势激怒了。鬼刃一振,鬼刃七踏步向前,强烈的气势凝聚起来,让人无法呼吸。崔云浩把腰身压得更低,排云枪劲一触即发,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猛烈攻击。

    箭鸣声忽然响起,鬼刃七转身看向岸边。

    在他们对峙的时候,一道白影忽然从大路冲出来,扑向马背上观战的鬼弓十。鬼弓十骇然回转手中的弓箭,在不可能的时间里连发三箭。三声刀鸣,三箭全都走空了。鬼弓十头皮发麻,弃弓去拔腰间短刀。

    白影在马前一闪而过,隐约看见一道模糊的刀光,鬼弓十端坐在马背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一道血痕正在那里慢慢扩大。一声低沉的嘶嘶声以后,他斜肩的半个身子慢慢滑下去,剩下的半个身子兀自向半空喷着细细的血雾。

    “老十!”鬼刃七向着岸上大吼。

    白影鬼魅一般横跃岸边与大船间十余丈的距离,向大船直飞过来。但是那距离毕竟远了些,他不可能跃过来。一道暗流忽然从船边涌向岸边方向,在水面拱起长长一道水纹。鬼刃七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后果,他不顾一切地扑到船边:“老八!别挡他!”

    已经晚了!那道黑索毒龙一般冲出水面,在空中缠上了凌无弃的腰。

    凌无弃的身体在空中陀螺一般高速旋转,黑索缠上了他的身体,鬼索八被那强烈的力量拉扯,光头露出了水面。同样急速落向水面的凌无弃伸出右脚在光头上猛力一蹬,头也不回地向前跃起。鬼索八七孔流血沉向水底,水面泛起淡淡的血迹。鬼刃七仰天怒吼,弯刀骤然翻转,斩向凌空落下的凌无弃。直刀与鬼刃交击,叮叮当当一串长声,身影交错。

    鬼刃七怒然转身,脸上赫然浅浅一道刀痕,慢慢渗出一丝血来。

    凌无弃落到崔云浩身边,手臂上落下片片碎布,露出白净的胳膊。

    “我要你死得比他们凄惨十倍!”鬼刃七一把扯开腰带,甩下外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凌无弃举刀斜指向地,眯起又睁开的眼睛寒光一闪:“总有人要死的……”

    鬼刃七呐喊,烈火一般的斗志熊熊燃起!双腿弯曲引刀前跃,动作迅猛更甚野兽,名动天下的幽冥鬼刃在空中翻滚出三道刀光,与凌无弃的直刀呛然碰撞,溅出数点火星。双方错身,再挥三刀。

    凌无弃转身,肩头骤现血光,鲜血顺着胳膊慢慢流下来——只差一线,鬼刃七几乎斩下了他的手臂。

    鬼刃七独目傲视凌无弃:“你的刀比以前快了,但还是不如我。”

    凌无弃愤怒,白色的身影闪电般突进,看来轻飘飘毫不着力,实际与鬼刃七刚劲的动作同样迅捷可怕。直刀回转突刺,短距发力下,速度远胜弓弩,发出刺耳的尖啸声。

    鬼刃七在一瞬间挥出十五刀,格挡凌无弃的连续刺击。身体同时转向凌无弃右侧,逼迫他背对船尾。鬼刃七骤然加快挥刀速度,弯刀反斩凌无弃颈项。凌无弃回刀格挡,后退一步。鬼刃七毫不犹豫地追击,再次瞬间挥出十五刀!刀光如扇面般撒开,蓝色的刀影一闪即逝,如死亡的羽翼骤然展开又消逝。

    凌无弃步步后退,直刀被迫同样翻滚十五次,刀锋嘶鸣,阻挡鬼刃七刚烈的刀劲。凌无弃手臂开始酸麻,直刀刃身崩裂出细细的缺口。

    凌无弃再退一步,后脚已经踏上了船尾边缘,无路可退。鬼刃七的刀锋封死了上下左右所有的空间,势必要将凌无弃逼下黄河。如果落水,就再没有上船的机会了。凌无弃忽然改为双手握刀,反击力量骤然强了一倍,鬼刃一顿迟缓了片刻,趁着这一点空隙,凌无弃向上跃起,翻越过鬼刃七的头顶,鬼刃如影随形向上翻斩,又是一连串交击。

    凌无弃继续后退,这次是背对船头。鬼刃七不给凌无弃丝毫喘息之机,转身继续攻击。凌无弃观察直刀,刃身已经几处崩坏,再也经不起这样持续的撞击,凌无弃骤然改变策略,直刀收回,不顾斩向腰肋的鬼刃,标刺鬼刃七正脸。鬼刃七强行止刀后退。

    凌无弃双目充血怒吼,使出了自己最高的刀术——空行刃!

    攻击的刹那,凌无弃的精神和肉体短暂分离,只凭本能挥击出这练习了千百遍的刀技。直刀发出持续的尖利呼啸,如同一团闪动的光影,在空中从各个角度同时攻击正前方的鬼刃七,刀速高得让人难以相信。

    为了达到使用这一招数的体能状态,凌无弃在吐蕃雪山中跋涉了三个月,用了一个月时间登上了被吐蕃人称为“神山”的巍峨雪峰。期间六次赤身躺卧千年不化的冰雪来锻炼钢铁般的意志,最后成功达到以意识分离精神与肉体的无上境界。

    这是鬼刃七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快刀术!他奋力振起鬼刃,身体在甲板上以高速自转,鬼刃转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刀圈来化解这必杀的攻击。

    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瞬间与刀圈撞击,直刀与鬼刃爆发出耀眼的火花,极烈的力量充斥了周围每一寸空间,好像一股越转越快的钢铁旋风忽然降临到大船上,掩盖了两条旋转的身影,周围的甲板和舱棚完全被破坏了,碎屑四处翻飞。

    这样的光景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这样的攻击谁也无法永远维持。直刀与鬼刃的圈子骤然渗透到对方的范围内,凌无弃与鬼刃七相互斩击对方的身体,凌无弃的胸口、手臂、大腿都绽开伤口,鬼刃七也被砍中八处,但是双方都好像没有知觉般继续不顾一切地战斗。鲜红的血液从刀锋上飞溅出来,打到围观的人身上,只觉针扎般的刺痛。

    凌无弃的快刀略占优势,但是直刀上的裂口越来越大,凌无弃强行提起一口气,奋起最后的力量再次加速攻击,试图在刀锋断裂前给鬼刃七致命一击。鬼刃七却蓄积力量,奋力挥刀,半截刀刃飞上半空。

    凌无弃在最后一刻失去了武器!

    鬼刃七呐喊,双手握刀全力横斩凌无弃颈项——让我的鬼刃把你切成碎片!身形交错,一声凄厉的惨叫,断刀同样飞起。观战的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完了!凌无弃一败,盛怒之下的鬼刃七决不会留下活口。

    可是急速飞退的却是鬼刃七,一股鲜血从那只独眼中流下来。

    直刀断裂后,凌无弃举起断刀格挡鬼刃,却在双刀接触的刹那放开了手里刀。鬼刃七全力的挥斩击空了,上身露出了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的破绽,凌无弃的标指破空而出刺破了他的眼球。

    陷身黑暗的鬼刃七茫然提刀站立在那里,好像所有的力量都从身体里流失了一样。失去了兄弟,失去了唯一的眼睛,他已经失掉了自己的一切。他就那么茫然地站着,耳边只有黄河的喧哗声。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凄厉可怖。右手随即横刀一抹,一股鲜血冲天而起,染红了一抹渐渐西沉的阳光,高壮的身躯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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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壇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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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3:24:54 |只看該作者
    凌无弃用手按住胸口流血的地方,向船棚方向走了两步,慢慢靠着桅杆坐下。从肺里喷出的血堵住了气管,他无法呼吸。金色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了,伤口的血还在流,不疼,只是觉得冷气从胸腹慢慢地透上来。凌无弃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慢,围拢上来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他却看不见他们的脸,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越来越暗了,像是慢慢坠入一个寒冷的深渊里,离开了所有的人。这是要死的感觉么?好寂寞!

    他忽然战栗起来,要是这么死了,是不是就永远沉在这黑暗里,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样的话,会一直这样寂寞吧?

    不!不要!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啊!

    牙齿咬进嘴唇里,心跳声越来越快,意识像从极深的水里升上来,带着重见光明的无比畅快。喉管里的空气带着骤然冲破障碍的杂音挤进肺里,他猛烈咳嗽两声喷出一口血,眼前渐渐清明,看见了正在给他裹伤口的歪嘴,“还没有结束。”凌无弃奋力举起手臂,“快开船!”

    ******

    低沉的隆隆声从河堤后响起来了,像是夏夜低沉的雷鸣,带着死亡的震撼。站在船尾的校尉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面对幽冥鬼刃时他都没有如此惊恐的表情,他明白是什么在发出那样的声音,那支天下第一的骑兵——幽凉虎骑!

    黑色的高头大马,黑色的丈二铁枪,黑色的生铁重甲,黑色的烈虎战旗。随着马蹄的起落,土黄色的烟尘腾起来,铁甲呛然振响。羽箭的呼啸响起来,那片海浪似的骑兵中蓦然腾起一大片狼牙箭,好像傍晚的田野里忽然惊起一群麻雀。那些箭以长长的半圆弧线划过天空,下雨一样落向黄河中那艘单桅大船,每支都带着能将人对穿的力量。第一批箭还没有落下,第二批又腾空而起。

    狼牙箭把船篷扎成了刺猬,但是在船尾船舵那一块地方,崔云浩、校尉和凌无弃举着用跳板临时拼凑起来的巨大盾牌,阻挡着那些落下来的箭雨,护着掌舵的任老汉。船上不能站人,没有起帆。舱里水手拼命摇动那两支三人大桨,暗红色的桨身在水中划出大片的浪花。

    任老汉连连摆舵,船渐渐冲上了河心浊浪翻滚的流子,离开了那些箭的射程。船上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刚刚要不是凌无弃提前提醒,水手上岸用纤绳把船拖出了回水滩,恐怕此刻这船上已经没一个活人了。

    暂时是安全了,但是那一线黑色的铁流沿着河堤遥遥地追踪着他们,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水越来越急了,似乎是河水也在害怕前面的危险,不安地躁动起来,任老汉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检查了一下船后,他又烦闷地沉思起来了。一面沉思,一面望着河水。

    可是忽然间,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站起来向舱里喊:“都出来,有事和大家言传。”水手们围拢起来,稀稀落落的声音在叫:“老大。”

    任老汉须眉直竖,目光生寒,沉声说道:“如今的事大家都看见了,到了这里,唯一的活路只有下寒铁川跌浪崖走水路。咱河路汉命贱,是生是死,就看老天爷了。你们还有甚说的没有?”

    “还有甚可说的!”“老大,听你的了。”水手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那好,大家各守住自己那块,凉水!你去掌帆!”任老汉大吼着分好水手的职责。

    “三位!”任老汉向站在身边的凌无弃和那个校尉拱拱手,“刚刚折了两个人,你们委屈一下,去帮着划桨吧。”

    崔云浩拉住要进舱的凌无弃:“你身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凌无弃也没拒绝,他真的已经快站不起来了,况且这样的时候,任何客套都是多余的。凌无弃在任老汉旁边找个地方坐下的时候,竟然还笑了笑:“刚刚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可以好好吹吹了。”

    任老汉眯起眼睛,拍着房梁粗的舵把:“后生,下了寒铁川才算真正走过黄河路。如果能过了这一关,就算你小子的福气。不管你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大的世面,今天也能开眼。”

    任老汉忽然站起身,双手拢在嘴上,向开锅一样翻腾的河面喊开了。“啊哇——啊哇——”这叫喊河,为的是驱走水中的冤魂水鬼。

    听见这喊声,舱里的水手都赤条条地脱下外衣,只剩裤头。任老汉自己也脱了个赤光,还用桶打上冰冷的黄河水往身上撩泼。水桶传到舱里,崔云浩和校尉知道必有缘故,也脱了衣服浇了水。

    河道明显变窄了,汇集在一起的浪涛拥挤着撞向河谷又被反弹回来,发出无休无止的隆隆闷响,让人担心山峰会随时坍塌崩裂。

    九栈大船像一根稻草那样飘荡在浪峰之间,河浪翻涌上来,猛兽般带着白沫冲上船身。任老汉和那个叫凉水的水手生根了一样任大浪冲击,巍然不动。船上的人已经都湿透了,崔云浩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要脱掉衣服,这样的时候穿多厚也挡不住水,衣服穿在身上反而是累赘。

    又过一个弯道,河水迅疾起来,大船好像被什么吸住了,野马一样在浪涛咆哮的山谷中狂奔起来,隆隆的浪涛犹如敲响的千万面战鼓,震耳欲聋!

    凌无弃坐在那里,河谷两侧飞速后退的山丘好像不是在压迫河心,而是在压迫他的头颅。身边汹涌浪峰像千万匹土黄的野马撞击船尾,巨大的旋涡直上直下地翻转着,浪涛声震得大脑一片空白。那声音让他想起乌云一样不见边际的突厥骑兵风暴一样掠过草原的情景,仿佛天地倒悬。他的呼吸急促了,人的力量在这样的声势下,渺小得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凌无弃注意到岸边最高的一处山丘上,一个削瘦的身影正骑着高大的白马站在那里,看着这艘船。凌无弃站起身,努力向那个人笑笑。

    前方百十丈远的地方,奔腾的浪峰忽地消失了,更喧嚣的声音却传过来。寒铁川到了!仿佛神明在山谷中横斩了一刀,河水在这里陡然下降,化成翻涌千尺的白色巨浪,发出震撼天空的巨响。

    任老汉手中的大舵在浪花中翻起一团红光,船舱里的人也呐喊着搬动巨大的木桨。“啊——嘿!”任老汉发出狮子般的怒吼。

    流水不见了,船帆猛扬起。大船借着风势急冲向前,船头跃出了跌浪崖!白马上的人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手心全是汗。

    凌无弃感觉冲出悬崖的那一刻竟然是安静的,大船像一只轻盈的鸟一般浮在半空,团团白云和水雾掠过船边。

    船身稳稳地落水,在船落水的刹那,帆又降下来以降低船速,但是水流仍然带着船身向狰狞的卧牛石撞过去。任老汉一摆舵,船头避开卧牛石。“小心!”任老汉大吼,水太急,船拐得猛了,船身横撞向卧牛石,如果撞上,就真的是船毁人亡了。

    校尉不知哪来的神力,奋力卸下几百斤的大桨,想从旁边那个被凌无弃和鬼刃七破坏的舱棚缺口伸出去。“来帮忙!”转眼间六双结实的手臂抱住了那粗实的红木桨柄,人人弓着身子,桨头支起来了,像一杆枪一样对着卧牛石。这样做相当危险,抱桨的人都可能被震到水里去。

    船侧直撞向卧牛石,木桨和石头撞上了,随后船身也浪花下和石头撞上了。六个人滚倒在船舱里,但是木桨起作用了。船被石头反弹开,船身却没有碎也没有断,成功转向,顺着水流向下一个悬崖冲下去。

    凌无弃看见滚倒的人里有崔云浩,他微笑——在这样的时候,人和人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了。下一时刻,凉水的帆再次升起,一股巨大的水流,将船推向蔚蓝的天空。船腹的瀑布下,已经是宽阔笔直的河谷……

    白马上的人用手捂住嘴,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六、尾声

    “是内常侍的家奴?”宫门的禁卫军看看手中的帖子,又看看眼前的绝色丽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从旁边拿过内管领的腰牌递过去。宫门守卫森严,王公大臣必须按品级出入相应的宫门,一般官员凡进门者必须将本人姓名、所属府衙、外管领或内管领的名字等登记造册。宫内侍卫、工匠、杂役等凭腰牌出入。

    女人点点头,算是谢过了。随后拖着曳地的长裙走进蒙蒙细雨中的禁城宫。“天心”一向被称为江湖中最神秘的组织,很多人追寻过它的踪迹,却从来没有人会知道这样一个庞大的江湖组织,他们的控制者竟然会藏身在远离江湖旋涡的皇宫里。

    前面就是青云阁了,萧影月停下脚步,守门的内侍躬身向她行礼,却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萧影月低头退出门廊,听见有琴声从二楼的窗子传出来。天空阴沉有雨,萧影月仰头看天,雨丝茫茫洒洒,落在脸上,便是一点刺人的冰凉。

    “已经半个时辰了,是不是……”眉毛稀疏的男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在他面前,盘膝坐在暖塌上的陈弘志戴着无翅的金丝冠,苍白而削瘦的脸孔,透出一种阴郁诡异的气质,他身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张短琴,纤细修长似乎没有血色的手指不断弹拨出清幽的颤音。

    “淋一点雨算得什么?冷静一下,对她有好处。”陈弘志停下手里的琴,“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次裴度借崔云浩被截杀的事弹劾冀北峰,因为证据不足,皇上反而下诏书斥责裴度攻击同僚意乱朝纲。裴度昨日上书求退,今早皇上已经下诏准裴度外放河东节度使,谪守洛阳。裴度一走,我们日后行事就方便了许多。冀北峰心愿已足,也不会再对您有什么怨言。”

    “这么说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男子低低躬下身体。

    “就是鬼刃七死得有些可惜。不过,要是这个凌无弃能够为我所用……”陈弘志沉吟了一会,好像想到了什么事却没有说下去。

    “叫她回去吧,传我的话说这次我不责罚她,但是没有下一次。还有,你想办法把凌无弃的行踪透露给她,不要说是我说的。”

    “这……”陈弘志微笑着继续说下去:“她太任性,她想要的,我本不该给。可是,这次她也算尽力了。”男子心中忽然忐忑起来,那微笑实在让人感觉不安,好像狮子在吞食猎物前的一瞬间露出的诡异笑容。

    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内侍轻轻走到萧影月身后,递给她一张折好的书札。萧影月打开来看,熟悉的墨字。

    “事毕、无罚、日升软木落雪藏之”

    日升为东,软木为柳,落雪为凌,藏之不弃。

    萧影月茫然地眨了眨她明媚的双目,神思飞快流转:“凌无弃……在东城……柳树。”还没看明白纸札说了些什么,手与肩已止不住颤抖,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急速奔流着幸福的酸楚,他总算活过去了!一张金叶交到小内侍手上,孩子千恩万谢地看着萧影月。萧影月微微一笑,心中不知压了多少天的那块大石,终于被挪去了。

    走向宫外的脚步猛的停下来了。小内侍惊讶地看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骤然间背脊硬直,又像被刺到似的,猛然抓紧手里的纸札,侧身看过去,只见她皱紧墨描般的眉毛,神色冷冽迫人,无形中带了腾腾的杀气。被攥紧的纸扎背后,用朱砂笔画了个圈。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曾和眉毛稀疏的男子约定,如果有什么紧急危险的事不便传达,就会用这样的方式相互暗示。上一次和凌无弃在沙漠里翻脸之前,所接到的飞鸽传书中,就有这样的标记。

    女人脸上的喜色慢慢暗下去了,好像乌云渐渐遮蔽了阳光。

    她早该知道,幸福不会来得如此轻易。这样的虎狼之地,怎能奢望人的善心。然而奇怪的是,她心里既不愤怒,也不悲伤。许多年来,她的心仿佛都包着一层厚厚的硬壳,与外界隔绝,再冷的刀剑世情也只能伤到她的身体,却不能分毫动摇她的内心。可是刚刚那一瞬间,有一把刀劈开一道裂痕,深深地刺了进去,痛到尽头是冰冷的麻木,滚烫的泪水反而被这冰冷的感觉死死按捺住,不能夺眶而出。

    ******

    那个高大的人进到屋子里的时候,凌无弃正站在桌子旁,看着窗外懒洋洋的日光,旁边的炉子上煮着今年的新茶。这里是长安东城一处普通的民居,院子不大,栽着两棵柳树,阳光洒下来,一树灿烂的新绿。

    “伤都好了么?”那人站在门口,低声问。

    “二哥。”凌无弃回头一笑,“还好,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怎么会回来?”

    “你嫂子的风寒症越来越重,我回来想请几个好的大夫。”莫千钧声音淡漠却隐藏着深深的忧虑,“鬼刃七你葬在哪儿了?”莫千钧忽然话锋一转。

    “就在黄河边,也没有留下什么标记。他那样的人,想必也不在乎这些。”“你能击败他的鬼刃,是我没有想到的,其实……”莫千钧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在君子渡,你不应该回去的。这次我没料到的事情太多,贸然让你牵扯进来,我心里很是不安……”

    “二哥不必再说了,我们当初既然立下誓言,就知道有这样的时候。”凌无弃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语音一下悠远起来,“我说过的话,总是算数的。”

    “以后不要这么拼命了,总是这样,你能活多久?既然伤好了,就离开这儿吧……”莫千钧向门口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那个女人……还是不见得好……”

    “终于要和天心正面冲突了么?”凌无弃有些失神。

    “还没到时候,不过这是早晚的事……要你离开,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凌无弃低下头,目光停在案子上那张红色的便签上,“本来也是要走的。”“你好自为之。”莫千钧走出屋门,“到了洛阳支应一声,你知道怎么找我们。”凌无弃愣了一下,莫千钧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却没有拦他。毕竟是爱护自己的啊!凌无弃心中忽然温暖起来。

    一阵风从窗外吹过来,刮开了便签的封面,几个娟秀的字露出来:“初九洛阳临风琴馆”,落款是一个简单的“月”字。

    凌无弃静静地看着那几个字,手收到袖子里捏弄那枚小小银铃——又要起程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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