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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江南外传/拈花一啸》作者:老千(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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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2:48 |顯示全部樓層
正文 [三二]女儿红

    这一路走来,我们看到了东海浪滚滚,听到了殿钟乐鸣鸣,坎坷相随,回到中原,过程中还获悉了三个惊天大秘密。

    其一,神勇无边的子夏在某个月圆之夜,在月亮下对着帝君起誓要将我娶作老婆。据东土百姓口口相传,子夏的这个准老婆有着天人之貌,和子夏在离国崖州有一次美丽的邂逅,尔后她一路紧追不舍追到了东土,和子夏一样的神通无边。

    于是薛国疆土境内,四面八方地出现了许多拿着我的画像打听捉捕的人。

    得知这个秘密的时候,我、纪九和楼西月在边境的一间小酒家吃饭。我听到百姓描述我“细腰雪肤、娇美欲滴”,不由地低下头偷笑,“嘿嘿嘿嘿,我在东土出名了。”

    楼西月抬眼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撑着额头问,“他怎么知道你细腰?”

    我想了很久,“这就是凹凸有致、曲线毕露吧,嘿嘿嘿嘿。”

    楼西月说,“……”

    第二件惊天大秘密,就是楼西月要走了。路上得了一封家信,楼玉凤将楼西月火速召唤回家。大抵是他的八妹要嫁人,云双师妹将代表青山阁出席,诚恳地期盼楼西月回到楼府与云双小师妹双双共赴酒席。

    这件事委实不是件大事,但比起下面一件来,已经非常惊天了。

    最后一个秘密就是,大风又走丢了。

    夜里我们在青花浦的一间客栈宿下,明日各奔东西。楼西月回扬州,纪九和我去南阳医治楼三剑。

    晚饭之时,楼西月笑吟吟地问我,“明日我要走了,你今天夜里想吃点什么?”

    我想到分离,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徒增伤感,于是温顺道,“随便。”

    楼西月沉吟片刻,同店内伙计道,“一只烧鸡……”

    我打断他,“我想吃素的。”

    他说,“那就一壶花雕,一道芙蓉酥,一碟……”

    我感怀道,“大风不在,不喝花雕,换成女儿红吧。”

    他瞥了我一眼,继续点菜,“清炒莲藕。”

    我蹭蹭楼西月,“莲藕不好,莲藕没叶子。”

    楼西月扶着额头,失笑,“你到底想吃什么?”

    我说,“随便……”

    窗外皎月当空,偶有蝉虫鸣唧,芳草未歇。

    我斟了杯酒,仰首喝下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楼西月微微偏头,含笑看着我,“舍不得我?”

    我说,“要是能医好你三叔,我就回药王谷了。若是你还想学用药,可以来谷中找我。”

    他垂眸扫过桌面,旋即夹了箸菜细细吃起来,只简单应了一声,“嗯。”

    青花浦是方小郡。

    入夜,不少寻常人家拿着竹凳,摇着蒲扇,在外头纳凉,道道家长。

    让我想到药王谷里的夏天,我去谷外头的镇上买了西瓜回来,同三公和师傅一并在院子里看星星。

    师傅偶尔会同我讲,“小香,明日要下雨,我们将晒在外头的药书收起来。”

    我问他,“师傅,你会天气预报么?”

    他浅笑,好看的眉眼印在我心上,比陈酿还要醉人。

    我有时在想,即便与师傅一道在谷中听雨打芭蕉,看烟云似锦,静静地听着年华流淌的声音,也是件美事。

    我轻轻地叹了一声。

    楼西月指尖轻轻在杯沿摩挲,执起白瓷杯抿了一口,轻声道,“不过多久,我去去就回。”

    我发现楼西月不论做什么都比较风雅,很有大户人家贵公子的风范。即便是在这样的乡野小栈,喝酒吃肉,他依旧翩翩风度,和我等草根阶级很不搭。

    我不满,敲了敲酒坛子,问他,“你敢不敢和我对着喝,看谁酒量好?”

    楼西月微微一挑眉骨,“和我比酒量?”

    我重重地点头,“是啊,谁输了谁是小狗。”

    他望了望窗外,不以为意道,“你输了,就叫我一声‘楼哥哥’。”

    我兴致大增,“好,你输了的话,往后谷里的杂草都归你拔,医书都归你抄。”

    楼西月回过头来,静静地瞧着我,店中的灯火摇曳,好像掠过他的眼眸,轻轻闪烁。他淡淡地笑了笑,敲了计我的额头,“依你。”

    是夜,我俩喝到三更鸣响。

    店内空空无人,纪九业已睡去。

    青花浦的人家也早早地收拾了凳椅回屋歇下,小郡中一片静籁。

    油灯几近燃尽,依然没有分出个胜负。

    酒气游荡,楼西月斟满一杯,问我道,“小香,你不开心,是么?”

    我抬眸瞧了瞧他,见他眸子里好像映出来个双颊微红的姑娘,我笑道,“我没什么好不开心的。”想了想,我复又道,“我好像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我没爹没娘,唯一的妹妹也失散了。世上唯一亲近的就剩下我师傅,只是师傅总是离我那样远。眼下,我没来由地觉得很孤单。

    楼西月嘴唇翕合,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觉得油灯在眼前晃,流光晃进了他的眼眸里,晃得我很晕。

    夜色那样静,油灯渐渐地黯淡下去失了华彩。我瞌上眼,脑中或有若无有楼西月执扇低笑的样子,他的广袖锦袍滚着银边,绣成流云的花纹。

    耳边隐隐绰绰有打更声响,我趴在桌上,低低地道了声,“楼哥哥,我输了。”

    次日晌午,日上三竿之时,我才自榻上醒来。

    楼西月已经走了。

    我起床时,见到纪九。她好像略有些失落。

    我安慰她,“楼西月走了还会回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纪九眼眸黯了黯,“老爷给七公子订了亲。”

    我说,“纪九,你弄错了,不是你家七公子要成亲,是他妹妹要成亲。”

    纪九道,“他骗你的。七公子要回去成亲了。”

    我怔了一怔,“那我还没同他道喜。”

    我和纪九往南阳走,这一路让我感觉非常寂寞。纪九除了在我走错路的时候,会陡然现身将我拉回正道,其他时间里,她就遁地。

    我开始日复一日地怀念大风在的日子,怀念它犀利的眼神。

    半月之后,我们回到了南阳,又惊闻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两日前,东土暗人再一次攻打玉罗门,门中不少弟子伤亡,誓死保卫了楼三剑。

    我问纪九,“玉罗门到底有多少人?这么一拨一拨地前赴后继,很危险。”

    纪九说,“不知道。”

    我再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提高防御能力的?”

    纪九说,“不知道。”

    我本来还有许多颇有见地的思想想同她深讨,但考虑了一番,还是作罢。

    我比对着师傅的手札,用雪梅和血石草作药引,给楼三剑布针解毒。

    解毒过程很漫长,这期间我在南阳赏花听戏,顺手做了件轰动的事情,将南阳首富杜员外的痴呆公子医好了。杜员外很感激,就要以身相许,将我讨作小妾。

    眼下,我刚给楼三剑布好针,坐在苑中的石凳上翻小人书。

    有长衫弟子上前作揖与我道,“齐姑娘,杜员外将聘礼送到门外,说要与你相见。”

    我问他,“聘礼很多吗?”

    他点头,“十只箱子。”

    我说,“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很轰动吗?”

    他答道,“是,整个南阳都知道齐姑娘与杜员外的亲事。”

    我想了想,笑眯眯地与他道,“不是说玉罗门的弟子很多,潜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四面八方么?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问道,“齐姑娘吩咐的事,在下一定尽力。什么事?”

    我合上小人书,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帮我宣传一下。这事闹得越大越好。”

    那人疑惑道,“你想让整个江湖都知道?”

    我期盼地看着他,“有没有可能让东土的帝君也知道?”

    他说,“……”

    布针三日之后,楼三剑的症状依旧没有渐愈的趋势,让我不免有些担心:莫非他中的是狼毒不是乌针?

    近夜,我在苦思此毒如何得解,门外依然喧嚣如闹市。传说杜员外将聘礼加到了二十箱,并且对外宣称,他那个痴呆儿子其实就是我同他的私生子,他在年轻之时与我曾经有过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去,然后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啊金不换。

    有弟子来通报,“齐姑娘,门外有公子要见你。”

    我心中思忖,杜员外果然很鬼斧神工想象力何其丰富,自称为公子。

    我挥了挥衣袖,“你和他说,打死我也不嫁他。”

    这时候,天空一声长啸,落下来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咻地一声他就蹿到我的跟前。我定神一看,竟是失踪多日的大风,大风一点没有多日不见、相逢泪眼的感觉,只淡漠地将脑袋转向我瞧了一眼,然后踢了踢腿,他将一只脚垫在另一只脚上,就那么单脚站在石桌上,面无表情。

    几日不见,大风就学会了金鸡独立。我哀伤地想,大风清楚自己的定位了,他以为自己是只公鸡。

    他脚上系了捆小字条,我拿下来,上面师傅清晰的笔迹写着:你在哪。

    我心中欣喜,师傅莫不是想起我来了?

    方才那个弟子复又踱回来,与我道,“那公子说,他是你师傅。”

    我顿住,与他道,“你快去同那公子说,刚刚那句话不是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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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3:11 |顯示全部樓層
正文 [三三]相思棠

    我趁着门内弟子与师傅的见隙,溜回屋里在鬓旁别了朵绢花。

    出门恰巧见着师傅,他依旧着干净的素白布衫,白晳修长的手中执一卷医书,在石凳前坐下,将我摊在桌上的小人书翻了一页,微微侧头,浅笑中含着温存。

    我将将出屋门,现在又想掉头回去,因为那本小人书情节异常地缠绵、三观异常地不正,师傅看的那页正好就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高/潮部分。

    我在犹豫回与不回之间,师傅唤了我一声,“小香。”

    我低头,慢慢地蹭过去,“师傅。”

    师傅眸中清明,问我道,“我以为你还在东土殿中,怎么走了?”

    我说,“楼三剑的病不好久拖,挣足了盘缠我就回来了。师傅,你去东土给帝君治病么?”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思来想去了很久。因为东土是我们的敌人,帝君就是祸首,替他医治无异于投国叛敌。当然,给他加一味药,让他默默地死掉,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师傅不置可否,只淡道,“我去东土药阁中采几味药。”

    我说,“师傅,你怎么来南阳了?”

    他抿了抿唇,笑道,“来找你。”

    我心中颤了一下,又装作淡定道,“来、来找我做什么?”

    师傅没答话,将目光放在小人书上,笑意渐深。

    我凑过去瞧了一瞧,奇道,“咦,这是谁的书?”

    为表清白,我再批判道,“这是淫/书啊,看不得、看不得。”说完,我上前手一拍,将那书合上,再顺势往一旁推了推。

    师傅眼中含笑望了望我,“我先前收到楼公子的信,请我替他三叔医治顽疾。”

    我说,“那正好,我替他布了针,也施了药,依旧不得解。师傅你来瞧瞧他中的是什么毒?”

    师傅微微颔首,“那你带我去看看他。”

    我在前面领路,而后师傅轻声道,“小香,我入南阳之后,听闻你要与人订亲?”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师傅,他安静地望着我。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低下头赧涩地回答道,“唔……是啊。”

    “是怎样的人家?”

    我挠了挠头,开始绞衣裳,“唔……是个俊朗的公子,挺有钱,家里人丁非常地兴旺。”

    院内桂香渐浓,暮色打在师傅的冠玉之面上,他笑了笑,稍见霍然,“小香说的是杜员外么?”

    我一怔,掩口打哈哈,“不是……杜员外是个插曲,其实、其实整件事是个误会。这里头有个不为人知的典故……杜员外有个儿子,那是个俊朗的公子……”我越说声音越小。

    师傅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大风昂了昂首,旋即垂下脖子,大喙在地上重重地啄了啄。

    我特意用手拢了拢鬓间的绢花,瞧了瞧左右,转移话题,“许多日不见,大风其实更娇羞了,师傅你看,它脖子上好像长了一撮白色的毛,像戴了朵花似的。”

    师傅将我望了一望,目光扫过那只浅粉色的绢丝牡丹,他伸手将它正了正。

    风拂过树梢头的月桂,纷纷扬扬坠落些许碎瓣,芳香馥郁,醉在人心尖。

    师傅温言道,“进屋去看看楼门主吧。”

    师傅在屋内替楼三剑听了听脉,观了观他的面色。半晌,他与我道,“小香,他中的不是乌针,是狼毒。”

    我说,“没有办法解吗?”

    师傅眉尖轻蹙,“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解,我可以先给他施药止住毒散。”

    我问,“那中了这个毒,活不长么?”

    师傅顿了顿,再道,“小香,中此毒神志丧失,不足数月毙命。我许是在谷里试药,故而活得久些,至于是哪种药草能克制狼毒,如今我也没找出来。”

    我一惊,心中收紧,“师傅,再没有其他法子么?这世上奇珍异草那样多,总会有一样能解此毒。”

    师傅淡道,“命格已定,我们左右不了。”

    我看着师傅的眸子,与他道,“我一定要寻到解药。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怎样的毒药都能找到一方与它相克的药草。”

    师傅唇角一抿,没有说话。

    尔后的日子里,师傅配了方药给楼三剑服下。

    我每日里对着医书翻来覆去地看,想寻出些门道来。

    半月之后,病情毫无进展,楼三剑自打那日里抱着我含含糊糊叫了几声“阿昭”之后再无生气。

    思来想去,我给楼西月送了封信,大抵的意思是:他三叔不幸中的是时下最难解最神秘的狼毒,解毒之日遥遥无期,我与师傅打算回药王谷以寻解毒之道。

    我想他或许眼下正值新婚燕尔,于是在末尾添了一句,“祝百年好合,万寿无疆。”

    没来得及收到楼西月的回信,我与师傅便启程回药王谷,天阴且暗,没有风。

    八月,已入秋,微凉。

    半月之后,我们途经金陵,安辰的故里,寻了处临河的酒家歇脚。

    此时已近黄昏,暮云渐杳,秦淮河岸灯火相望,风吹柳花满店香。

    赤栏桥下开满秋海棠,香雾霏霏,东风袅袅。

    我说,“师傅,你知不知道秋海棠还有一个别名?”

    师傅望着楼角天际一抹红霞,没有说话。

    我夹了只合意饼,咬了一口,“曾经有个妇人,相公为了谋家计搭船远赴他乡。妇人怀念她的心上人,每日倚着北窗盼着,却盼不到,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入土中,洒泪之处便生出一株的妩媚动人的花草来,叶子正面为绿,背面为红,花色就像妇人的面容。因为秋海棠是这个小娘子哭出来的,所以有人唤它‘相思草’。”

    师傅眉宇微滞,他喝了口茶,垂目看杯盏中淡月倒影。

    关于师傅的记忆,我把不准哪些他记得,哪些他不记得。

    若早早知道他是真失忆了,药王谷与他相见的第一面,我就应当扑上去与他哭道,“相公,你让我找得好苦,孩子都要满月了~~”

    但他与常见的被人敲了一下倒地失忆不一样,他是选择性失忆。比如,他不记得我,但记得紫莫一点,这一点可大可小,大到天荒地老,小到忽略不计。

    不知道,师傅可否记得金陵是他的故里。

    我状似不在意地问道,“师傅,你来过金陵吗?”

    师傅抬眼看我,“从前来过。”

    我心中一颤,“那、那你是同谁一块来的吗?”

    “我来这里替人看病。”他的声音好像丝绸一般温凉。

    我松了口气,“哦。”

    调整了一下心态,我说,“金陵是个好地方,这里花柳烟巷,金迷纸醉,歌舞声平,美人如玉剑如虹。这里也叫石头山,为什么叫石头山呢,是因为金陵有座山,山里石头比较多,所以后来文人骚客以金陵为背景,结合了前面的美人和后面的石头山写了一部旷世奇作《石头记》,又名《红楼梦》。师傅,你从前的事还记得多么?紫莫,你记得她多少?”

    一口气说完,我赶忙拿起茶碗喝了口水。

    师傅沉默半晌,“大约记得她的名字。”

    我大喜,“那就好。”

    师傅看着我,“嗯?”

    我说,“我刚刚是说这个《西游记》写得太好了,旷世奇作。又蝴蝶鸳鸯,又写实批判,又有插图配画,又有玄幻言情,太好了太好了。”

    师傅唇角勾了勾,过了一会,他说,“……你方才说的是不是《石头记》?”

    临桌有书生喝着小酒,在谈论国事,偶有“东土”“帝君”“大离”的字眼飘过来。我想我虽不才但也曾在东土大殿中风生水起地飞过檐、走过壁,于是竖起耳朵凑过去听了一听。

    有人道,“已经寻到崖州来了。”

    另一人说,“这叫什么事,两国已数十年没有通婚。当年东土曾意图送薛国帝姬来和亲,尔后不了了之。”

    “眼下这位,也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主。动静闹得这样大。”

    这二位书生果然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国事家事天下事都信手拈来。

    这一段对话非常有内涵,非常地深刻;以至于他俩东一句、西一句,我聚精会神地听了半柱香时间,没听明白他们在讲什么。

    我欲作罢。

    听得有人清脆道,“薛国帝姬彼时并未同意和亲一事。”探声望去,见着位着青色衣衫的小公子,乌发高髻。我只能望见他的背影,他手中执了一把纸扇,孤身一人坐在旁桌边,自斟自饮,却也是风流之色。

    我稍有熟悉之感,却又道不明是何处熟悉。师傅在一旁,我实在不好意思起身走过去,问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此举实在太有搭讪之嫌。

    临桌戴纶巾的书生问道,“你如何知道她并未同意?”

    那小公子脆声道,“这便是一桩秘闻了,有道说东土帝君私慕其妹,曾为其射下一只雪豹以讨欢心。和亲一事,他极力反对,故而作罢。”

    我陡然明白缘何对他有熟悉之感,因为这小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些娘里娘气,曾经我也如此这般地女扮男装招摇过市。眼下我瞧了瞧他,方能明白女扮男装原来这样容易被识破。更能深深地体会到大家都知道你是女的,你却自以为自己男得很真实,这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觉。以后这等傻缺之事,我再也不做了。

    有人再问,“有闻帝姬死于燕门郡一战,不知道是否当真?”

    那小公子回过头来,扬了扬眉,“假的。”

    我瞧见他的脸,愣了很久,叫了一声,“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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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6:54 |顯示全部樓層
三四]金陵夜

    我與齊笑已近五年沒有相見,但這小公子的眉眼長得和我確是有幾分相像。 自己的妹妹,縱是她眉梢間已添嫵媚之色,但依舊辨得清楚。

    她將我望了一望,眸中似有驚愕,半晌,她說,“姐姐?”

    我歡喜非常,終于將失散許久的妹妹尋了回來。我拉著她上下打量,她唇紅齒白,氣色甚好,我與她道,“這麼久,你去了哪里?過得好不好?”

    齊笑拉了把長凳坐到我身邊,正欲同我細細道來。接著她目光掃過師傅,微蹙起眉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師傅,再掃回來看了看我,半晌,齊笑說,“姐夫?”

    我心中咯 一下:不愧是我妹妹,說話多麼地有深度多麼地有見的。

    我和齊笑一同默默地注視著師傅。

    師傅面上溫和恬靜,眉目依舊,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安靜。

    我想,眼下不能冷場,于是輕咳了一聲,“嗯……這個……”

    齊笑展顏一笑,“姐夫生得好模樣,你倆成親多久了?姐夫是做什麼的?”

    我再瞧了瞧師傅,他眉尖劃過一道輕瀾,看著我,似有要開口否認之勢。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咳咳,他是我師傅。”

    齊笑凝著目光,片刻之後,她失望道,“不是吧……”

    我說,“就是……”

    她湊到我耳邊道,“那你方才緊張什麼?”

    我與她耳語道,“你哪里看出來我緊張了?”

    她低聲道,“你一個勁地絞衣裳。”

    我說,“我沒有,我很淡然。”

    齊笑說,“你有,你絞的是我的衣裳。”

    這夜,我們宿在金陵。

    我與齊笑盤腿坐在赤欄橋下,身旁擱了兩壺酒,望著秦淮河兩岸煙雨樓台,槳聲燈影。

    齊笑將她這些年的遭遇講給我听。

    她說我倆分開的那夜,她是給牙婆順走了。

    我大吃一驚,“人口販子?販賣婦女兒童?”

    齊笑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說,“我怎麼不知道,被順走的時候,你怎麼不喊我?”

    齊笑不以為意地笑笑,“那時候我以為是我們偷了人家的錢袋,被家丁發現了,過來尋仇了。你身子不好,就用茅草蓋住想將你藏起來。”

    她喝了口酒,說她後來被人賣到京城去做舞女,這期間托人回揚州尋我,但都找不到。前些日子她听說了我同杜員外的親事,于是收拾了細軟溜出來,踏上了漫漫認親路。

    齊笑雲淡風清地簡單幾句將過往道了出來,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看著她,對岸的燈火落入她眸中,她回頭朝我笑了笑。

    這一剎那,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齊笑,將我團團抱住,對我說,“姐姐,小笑在這里陪你。”

    齊笑執了顆石子扔進河水中,濺起一朵水花。

    河中畫舫撥開條條水紋,夜市喧囂,流火似金,霧色氤氳。

    我說,“小笑,我隨我一道回藥王谷吧。”

    齊笑托著腮,問我,“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夏公子?”

    我點頭。

    她正色道,“其實我很想問,你和他……”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再意味深長地說,“有沒有……?”

    我說,“啊?”

    齊笑展開紙扇,挑了挑眉頭,湊到我耳邊道,“你們孤男寡女地在藥王谷處了這麼久,有沒有那個?

    我嬌羞,“啊……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復又問她,“其實我也很想問,你做了幾年舞女,有沒有哪個公子哥,嗯……那個你?”

    齊笑遠目了一陣,瞧著那畫舫煙紗籠罩,上有歌女唱著小調,不說話。

    我有些憂慮,擔心我的猜疑成真,這樣我真的無顏以對齊氏列祖列宗和我那對素未蒙面的爹娘。再想一想,其實我和齊笑不姓齊,準確一點說,我也不知道我和她是不是姓齊。

    最早的時候,我倆在揚州街上浪蕩的時候,我叫她“妹妹”,她叫我“姐姐”。日子長了,我發現姐姐妹妹是個泛稱,在集市里我若是高呼一聲“妹妹”,會引來許多老的少的目光。還有一點,青樓里的鴇母都喜歡自稱“姐姐”,喚里頭煙脂水粉的姑娘叫“妹妹”。所以,我撿了個黃道吉日,給我倆正式取了個名字。

    那時候年紀小,我最仰慕的人物有三個:齊天大聖,二郎神和七仙女。所以,我從里頭撿了個比較像姓的姓氏,齊氏。

    我拍拍她的肩,“小笑,那個是你的心上人嗎?”

    她微微點了點頭,再燦爛一笑,“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沒弄明白齊笑點頭是回答了我上一個問題,還是我上上個問題,但鑒于這個話題有些敏感,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歌聲伴著薄霧隨風沉浮,月色和石橋倒映在河間,隱隱綽綽。

    我倆在河邊一面喝酒,一面互訴心事。

    齊笑朝我眨了眨眼,“夏公子很不錯。他醫術好,人書好,相貌好,還對你有意思。”

    關于師傅,我只和齊笑描述了兩句話:第一,他是我師傅;第二,我三年前入藥王谷拜他為師。

    她能從這兩句衍生出這麼多有意義的結論,讓我很驚訝。

    我說,“你怎麼知道他對我意思?”

    齊笑說,“方才我叫他姐夫,他沒有否認。”

    我低頭,“可是他也沒有承認……”

    齊笑思索了一番,“他默認了。”

    我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火花,無論師傅是默認還是默默的否認,我都選擇相信我妹妹的話。

    我揚了揚酒壺,和她對飲。

    鋪著青石磚的巷口,人煙漸少,許多酒樓熄了燈,只有大戶人家門前的燈籠昏昏暗暗灑著光。

    我借著燈光,無意中瞥到一眼齊笑手中的紙扇,瞧了瞧,也是一簇桃花。

    我突然就想到樓西月手中那柄經久不衰的桃花扇,他成親以後,那把扇子怕是也沒有太多的風月場合用以揮灑。

    煙柳巷中或有裊裊笛聲飄過來,滿含離愁別緒。

    我迷了迷眼,好像看到樓西月衣袂翩然地斜倚在畫舫的圍欄,微眯著長眸,手執一柄玉笛擱于唇邊。

    “姐姐。”

    被人拉了拉,我回神望著齊笑,“嗯,你方才說什麼?”

    她問我道,“你這次回藥王谷是要找狼毒的解藥替樓三劍醫治?”

    我點頭。

    她說,“我知道此毒的解藥。”

    我問,“這個毒可解?”

    齊笑深思狀,“好像用九尾雪狐的血配上紅龍抱柱,再加一味鹿角靈芝,便可解此毒。”

    她說得像模像樣,很有一方解藥的感覺。

    我說,“你怎麼知道?這個毒是東土皇室私毒,應該來說是不太容易解的,要是真那麼容易解,那東土的那撥人還混什麼。”

    齊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在京城的時候,曾經在宣王府上見過一只九尾雪狐,他告訴我的。”

    我再一次驚訝,齊笑竟然已經與王爺這等人物對過話。

    我看著她,“這個宣王爺就是你的心上人?”

    齊笑不置可否,“九尾雪狐在北疆大漠里,很難尋得到,是稀世珍寶。”

    我說,“有沒有可能把王府里的那只順過來?反正只要它的血即可,放點狐血,我們再偷偷送回去。”

    齊笑說,“有這個可能。”

    她這麼一說,我愈發相信她同這個宣王爺關系匪淺。

    我說,“那我們去京城,會會你的相好吧。”

    爾後我倆再痛喝了一場,喝到酒壺見底。

    三更聲響,河心月浸白,周圍沒了生息。

    齊笑的面上漸見淺粉色,她似有微醉,將頭枕在我肩上,瞌上眼低低地囈語,“姐姐,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微微點了點頭,拔了根草放在手中編蛐蛐玩,“好。小笑,你呢?”

    她沉默了許久,終是在我以為她睡著的時候,道了聲,“不好……”

    我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般,低聲道,“是我不好,往後我去哪,都帶著你。”

    水面粼粼,岸邊柳條依依,月色醉人。

    月團圓人團圓。

    從前的日子里,我一直記得我有那麼個妹妹,讓我覺得有盼頭。我想給她買糖霜,想給她置新衣裳,順了錢袋買了饃饃兩人分著吃。寒毒發作的時候,我就蜷在一團倚著齊笑。小孩子就是要個伴,那時候冬天沒夾襖穿,我倆凍得牙齒打架也不覺得苦;一年吃不上肉,也不覺得多麼苦。揚州依舊繁華,陽光依舊燦爛。

    齊笑走了之後,我曾經暗無天日,覺得很空虛,一直在身旁的人一夜之間就消失不見了,感覺像少了點什麼。爾後安辰的出現讓我覺得很有盼頭,尋到師傅之後,他不記得我又讓我空虛了一次。于是生活就在這樣的圓滿又空虛,空虛又圓滿中進行著,和月亮一起盈缺。

    我的家人已經滿月,我的愛人依舊是上弦月,哦不,他可能還停留在一顆星星的階段。

    我抬頭望望月亮,唏噓不已。唏噓唏噓,我就睡過去了。

    次日清晨,我和齊笑衣衫凌亂、睡眼惺忪地回到客棧。

    師傅在院中石桌旁看書,他抬頭朝我溫潤一笑,好像初曉的清露劃過心尖。

    我走過去將狼毒的解藥同師傅說了一說,再表示我打算同齊笑一道去趟京城,去接點血。

    師傅眉間一滯,道,“我和你們一塊去。”

    齊笑說,“不用那麼客氣,宣王爺我認識,我和姐姐兩人去就好。”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湊過去與齊笑低聲道,“你是不是和宣王爺很有私交?”

    她瞧著我,點了點頭。

    我說,“那不如……讓他把那只狐狸送到藥王谷來吧。”

    齊笑說,“……”

    我同齊笑商量了一下,與師傅分頭行動。我同她一道去京城,師傅回谷中采鹿角靈芝。

    臨走前,我與師傅話別,在赤欄橋上。橋上有文人餞別,折柳相送,吟詩高歌。

    師傅的發絲輕揚,長身玉立,隱隱含笑。

    我低頭,“師傅。”

    師傅安靜道,“小香。”

    我在心里斟酌了許久,終于水到渠成地道了一首名詩,“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斷人腸。勸君更進一杯酒,夫妻雙雙把家還。”

    這首詩太奔放,說完我就捂著臉奔到橋下去了。

    到了橋下,見著齊笑,我問她,“我師傅方才什麼反應?”

    她說,“笑了。”

    我說,“笑有很多種,大笑、微笑、會心地笑、溫柔地笑,他是哪種?”

    齊笑說,“隔這麼遠,我只能看出他嘴角動了動。”

    我有點失落,“哦……”

    齊笑拍拍我的肩,“他眼眸中有波瀾,面色似有微紅,應該是心領神會、兩情相悅地笑。”

    我說,“你能看清楚我師傅扇子上題的那行字麼?”

    齊笑搖了搖頭。

    我說,“你連他手里有沒有扇子都看不出來,你能看出來他是心領神會、兩情相悅地笑?”

    我與齊笑上路了。一路上我在思考過去的時光,自打樓西月入谷以來,我就陷入了無休止的奔波當中,短短不足一年的時間,我已經徒步將大離的版圖丈量了一半。等到將他三叔醫好,我一定要把谷中所有的活都給他,讓他每天都去竹林里掃葉子。

    回溯完時光,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我和齊笑身上銀兩好像都不太多。她說她的錢袋在和我雙雙醉倒在秦淮河岸的那個夜晚被人順走了。

    我身邊值錢的除了夜明珠,還有就是在頭頂上盤旋的大風。我在猶豫要不要把大風賣了。

    最後,我咬破手指頭,撕了塊衣裳,在上頭寫了兩個血字:給錢。

    系在大風腳上,我與他鄭重道,“兩天之內,你不把這個字條帶給樓西月,我就把你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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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堤上柳

    行至安定,我和齊笑彈盡糧絕。

    大風一去再不復返,讓我很痛心,有福可以共享,有難卻不能同當,雕書很不好。

    我會醫術,齊笑會跳舞,于是我在思考我們是賣藝還是賣藥。

    結合安定鎮一共百來人的生活水平,我以為讓齊笑當街跳舞這種陽春白雪的藝術能造成轟動,但不一定會帶來收入。

    于是我從包袱里摸了幾包焦術和黃蓮粉,摻了些甘草根,和齊笑在集市上擺攤賣止瀉藥。

    生意很不好,攤前人丁稀少。望了望旁邊賣雞蛋的大娘,我覺得壓力很大。

    我納悶,“安定鎮上的百姓不會瀉肚子麼?”

    齊笑說,“可能是大家還不懂未雨綢繆。”

    我皺眉頭,“但瀉肚子這件事情,是不能夠在有要瀉肚子的趨勢時再出來找藥,找好藥已經瀉了,時間不等人啊。”

    齊笑嘆了口氣,不說話。

    我思考了很久,和齊笑說,“我想到了兩個辦法。”

    齊笑看過來,“嗯?”

    我說,“第一,你在旁邊翩翩起舞,可以吸引一些百姓的目光。”

    齊笑扶了扶額頭,“用第二個吧。”

    我說,“那好,第二個就是在鎮上的井里擱點巴豆。既然沒有需求,那麼我們就創造需求。”

    齊笑想了半晌,扶著額頭說,“那還是第一個吧。”

    最後齊笑沒有起舞,因為天陰下雨,我們不得不鎩羽而歸,歸到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避雨。

    我倆蹲在屋檐下,眼前串串水簾自青瓦上滑下,在地上砸下點點水渦。

    齊笑怔怔地望著煙雨迷蒙的安定鎮,似在凝神想什麼。

    我推推她,“小笑,你在想什麼?”

    她回神應道,“我想起小時候在揚州,夏天經常下雨。”

    我托腮,“當務之急,是要湊到銀子。不如,我去問問這戶人家要不要大夫。”

    于是我敲了敲門,有個穿長衫的削瘦男子來應門。

    我與他的對話進行了第一句就草草收尾。

    我問他,“你們家有人有病嗎?”

    他看了我一眼,將門重重地合上。

    雨霽之時,懷才不遇的我,打算去鎮上的當鋪將身上的夜明珠當了。

    我自包袱中將平日里收集的那些個石塊倒出來,尋著夜明珠的錦袋想與掌櫃的討個好價錢。

    那掌櫃的眯著眼瞧了瞧,半晌,他問道,“姑娘,這塊波斯翠你想當多少錢?”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原是樓西月先前給我的那塊刻了“三生”的青綠石頭。

    我沉思狀,“這個……是不當的。”

    掌櫃堆笑道,“這塊波斯翠,我給你五十兩。”

    我心里提了提,不想這塊石頭這樣值錢。

    我裝作訝然,“五十兩你就想換這寶貝,不當不當。”

    掌櫃為難道,“俗話說:玉有暇而價貶。波斯翠原是值錢,只是姑娘這塊上頭刻了字……”

    我拍桌子,“一百兩。”

    那掌櫃的二話不說,立馬從櫃里拿了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我。

    之後的路上,我揣著這一百兩一直在想,到底是我欺騙了掌櫃的,還是掌櫃的欺騙了我。

    到京城之時,深秋。

    我安頓在一間客棧中,齊笑獨自前往宣王府。

    茶樓里有人在說書,我好像听到“宣王爺”的字眼,于是擱了茶碗,凝神看過去。

    那說書老兒醒木拍案,搖著羽扇,道,“聖上的皇兄,宣王爺彼時曾提拔過大將軍晉朗,與其有知遇之恩。將軍在燕門郡戰死之時,王爺也是痛心涕流,扼腕嗟乎。”

    有听客道,“我听聞燕門郡一戰,將軍曾請援兵,然王爺不允;若當真是手下愛將,怎會見死不救?”

    我以為自己听錯了,于是向身旁的食客打听,“他們在說的這位宣王爺,是咱聖上的皇兄?”

    此人點頭,“自然。”

    我雖不問朝事,卻也知曉眼下是崇元三十二年。

    即便聖上十歲登基,這個宣王爺的歲數也大于等于四十二,我這個疑似妹夫同我爹一般大。

    思及此,我抖了一抖。

    說書老兒再道,“此言非實。燕門郡戰時,適逢宣王妃臨盆產子,王爺請師回朝,斷是無心涉及戰事。”

    我再抖,齊笑莫不是想做後娘。

    爾後,說書老兒再說了什麼我也沒听進去,心中一直在盤算等到齊笑回來,我應當如何開導她。

    當日,齊笑一夜不歸,讓我心中十分惶恐。

    更加惶恐的是,次日有傳宣王府遭刺客夜襲,死傷不知。

    我在客棧里惴惴不安地等齊笑回來,腦中在思考齊笑就是刺客的可能性。

    或許是和宣王妃鬧翻,憤怒之中拔下頭釵相刺,扭打作一團,被誤以為是刺殺宣王妃的刺客;或許是為了搶九尾銀狐和宣王爺鬧翻,憤怒之中拔下頭釵相刺,扭打作一團,被誤以為是刺殺宣王爺的刺客。

    想了很久,我再把以上的推翻,因為齊笑沒戴頭釵,沒有凶器,她也不會功夫,這個刺客肯定不是她。

    入夜之時,齊笑回來了。

    她與我道,“宣王府的那只九尾銀狐死了。”

    我問她,“說刺客夜襲宣王府,原來是為的刺殺這只狐狸?”

    她嘴角勾了勾,沒有說話,神情淡漠。

    我試探道,“小笑,有些時候感情會讓你迷失自我,你只會覺得信賴他,信任他,想一直呆在他身旁。但卻分不清這是愛情還是習慣。這種自我的迷失,經常會出現在少女時期。”

    齊笑看著我,輕笑一聲,“你其實只是習慣性地想留在夏公子身邊?”

    我擺手道,“不是,我是想讓你想清楚,你對宣王爺是什麼樣的感情。”

    齊笑靜靜地看著我,燭光將她的剪影照在窗戶紙上,側臉在夜里泛著涼意,還夾雜了些陌生。

    她起身走至榻邊,躺倒在榻上,輕聲道,“我的心上人不是宣王爺。”

    齊笑吹滅了燭火,屋中靜得厲害,黑得像濃墨。

    我听到齊笑說,“姐姐,我乏了,今日早些睡吧。”

    我心頭似有道不明的東西壓著,感覺齊笑心中有秘密,感覺她與我隔得很遠。

    我想尋個日子與她深度對話,卻沒想到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她留了封手信給我,上頭寫著:姐姐,我有要事離開數日,三個月後在揚州相聚。

    離別是這樣地措手不及,我還沒反應過來,齊笑又走了。

    措手不及的還有一件事,宣王爺被刺客割喉而亡。

    原來刺客的目標不只是那只狐狸,還有那狐狸的主人。

    我只來了一日,京城就發生了這樣驚世駭俗的殺人事件,讓我覺得權利斗爭之地,不宜久留。

    思來想去,我打算去一趟北疆。

    既然宣王府中的九尾銀狐已經陣亡,我只能親自北上捉一只活的。但此行實在寂寞,我于是在京城尋了處鏢局想寫封信以訴衷腸。

    提起筆,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思想感情深厚且文采洋溢的信:

    師傅,吾行至京都乎,此地甚險乎,九尾銀狐已逝乎,王爺一塊死了乎。吾欲北上尋藥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乎;十日不見,如隔三十秋乎。吾定將狼毒解藥帶回谷乎,大風走了別回來乎,師傅保重乎。

    本欲托鏢,然則因得藥王谷地處偏僻,鮮有人至,為了一路上的差旅費,鏢局要價甚高,送了這封信我就面臨著需要再一次擺攤賣藥的潦倒境地。

    取舍了一番,我將師傅二字劃掉,湊和換成了樓西月。

    在城中打听了一番路線,我行至城郊離水邊,打算乘舟前往北疆。

    天灰蒙蒙,不足片刻,便落下雨來。

    我在渡口等船,江水奔流,細雨在眼前織成千絲萬縷,充滿了離愁別緒。

    一旁有人來往相送,有個荊釵布裙的姑娘在與一個書生模樣的公子依依話別。他替她攏了攏發髻,溫言道,“等我。”

    那姑娘微微點頭,將手中的包袱遞給他,低眼,淚濕了衣袖。

    看著渡口三兩相送,我有些悵然有些哀傷,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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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7:45 |顯示全部樓層
[三六]乌纱舫

    渡口的青石階上蔓蔓爬上了青苔,天邊霞停,江邊清風微動,拂過樓西月鬢邊的發絲。

    柳絮在他身後紛飛,點點落江心,幾重煙雨渡青山。

    他邁步走到我身邊,伸手將我額間的濕發撥開。

    煙雨迷住我的眼,油傘下的樓西月眉目如畫。

    我說,“好巧啊。”

    他低笑一聲,“我來渡口接人。”

    我說,“你怎麼會在京城?”

    樓西月瞧著我,徐徐道,“眼下正值茶梅詩會,我來京城賞梅會友。”

    我說,“哦,我要去北疆捉狐狸,給你三叔解毒。”

    他微微點頭,“有勞你了。”

    江上波瀾輕宕,依舊望不見船的蹤影。

    天邊烏雲漸收,曉露出一角煙霞。

    起了霧,將江面輕輕籠了一層,好像青絲織成的寒紗。

    我轉念想想,覺得有些吃虧。既然是為了救他三叔,我一個人艱難困苦北上遠征,樓西月卻在京城與眾多公子哥喝酒賞花還吟詩作對。

    我寂寞的時候,別人不寂寞,我就會更寂寞。

    樓西月收起烏木傘,遞過來給我,“雨停了,你收著這傘,以備路上要用。”

    我說,“北疆那里听說很危險,豺狼虎豹的,去過的人沒一個活著回來的。”

    樓西月抬眼看我,饒有興致地說,“哦?”

    我說,“我是多麼地大無畏,舍生忘死,舍己救人。”

    他手中的扇子在指尖打了個圈,笑意更深。

    有烏紗船靠岸,船家撐著竹篙,撥開一圈圈水紋。

    船上走下一行人,拿著包袱,踩在船板上“吱呀”、“吱呀”作響。

    大約等人都離散了,在渡口等船的人開始陸陸續續上船。

    我問樓西月,“你要接的人還沒來嗎?”

    他點頭道,“可能是下一趟。”

    我思索了一番,“你這麼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船好半天才來一趟,沒準天黑了下一趟還沒來。”

    他笑著問我,“你有什麼好法子?”

    我說,“這麼著吧,你和我一塊坐船過去,到對面不就能看到你要接的人了麼?”

    樓西月愣了愣,旋即笑出聲來,他打著扇子說,“這是個好法子。那我們上船吧。”

    離水浩渺,霧蒙蒙。

    遠處隱約連綿的山脈,襯著這方碧水,寫成一幅用色極淡的水墨畫。

    雲消雨霽,東方天暮橫了一彎七彩霓虹,景象很美,讓人想起華麗婉轉的詞賦。

    我和樓西月立在舟頭,他斜倚在桅欄上,閑散地看著船角下層層的煙波。

    我與他近三月未見,竟是覺得有些生疏,許多話題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比如他的老婆。

    船家回首與他笑道,“公子,舵樓內可以听小曲,要不要來一支?”

    樓西月提步過去,“好。”

    他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看我,“小香,你要不要過來一塊听听?”

    我們掀簾入內,有位小娘子抱著琵琶端坐在一只雕花紅木凳上。

    她見著樓西月,軟著聲音問道,“公子要听什麼?”

    樓西月含笑道,“《晚江月》。”

    小娘子信手撥過琴弦,錚錚弦音流淌出來,她低聲唱了起來,眸中含情,有些脈脈地瞧著樓西月。

    事態繼續發展下去,就是舵樓內除了听小曲的樓西月和唱小曲的小娘子,剩下的一只在喝茶磕瓜子的書生和另外一只听了半柱香也沒听懂她在唱什麼的我,要掩面回避了。

    我用手肘踫了踫樓西月,低聲提醒他道,“我說,你娘子最近好麼?”

    他手中扇子滯了一下,抬眼問,“我娘子?”

    我點頭,“是啊,紀九說你爹給你訂了親,你不是回去成親的麼?”

    他搖頭,“不算是。”

    我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算是’這種曖昧不清模糊不明的態度實在讓人撓牆。”

    他掩口輕咳了一聲,“不是。”

    我說,“哦,那你和小娘子繼續,我去找那邊磕瓜子的一塊回避。”

    我說話的時候,那首《晚江月》恰巧唱完。

    舵樓里很靜,一共四個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的話。

    于是小娘子嬌羞了一下,抱著琵琶走到二樓去了。書生愣了一愣,拍拍手中的瓜子殼回避到舵樓外去。

    內廂里只剩下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樓西月扇子敲在我額頭上,哭笑不得道,“你滿意了?”

    我說,“是我的錯,那不如,我們再去二樓坐坐?”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要去你去。”

    廂中一下子安靜了,只能听到船外水聲泠泠,波濤拍漿。

    我覺得有些尷尬,卻又道不明我尬在哪里。

    樓西月執著案上的青花酒壺,自斟自飲,時不時偏頭看著格木窗外的江畔風景。

    我將狼毒的解藥與他道明。

    他揚著眉頭問我,“藥引是不是很難找?”

    我重重地點頭,“為了你三叔,我霍出去了。”

    他極雅致地抿了口酒,“夏景南也中了毒,你這麼賣力,是為了他吧。”

    我怔了一怔,正色道,“我是為了澤備蒼生。”

    樓西月眯著眼,掌中執了塊石頭把玩。

    我湊過去瞧了一瞧,見他手中的那塊石頭好像就是先前被我當掉的波斯翠。

    我這才回想起來,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將石頭當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將酒杯遞到唇邊,“這石頭在你心里抵不過一百兩?”

    我本來想說人有貧困潦倒時,我那時候和齊笑在安定鎮連基本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收藏石頭這種有錢公子哥用來揮霍青春的高雅興趣愛好,實在不能讓我苟同。

    但我看樓西月眉宇間似糅雜了些不悅,于是我說,“我本來打算掙了些錢,再將它贖回來。”

    樓西月皺了皺眉頭,信手將酒杯扔到船外。

    耳邊“咚”的一聲,杯盞落入滾滾江水中。

    我一看不妙,樓西月果然怒了,開始摔東西,場面不好控制。

    我堅定道,“樓公子親手題字的石頭,那就是無價之寶。再不你開個價,我從你手上買回來?”

    樓西月回頭看我,愣了一愣,眸含揶揄,“既然是無價之寶,自是要用珍貴的東西換才行。”

    我說,“我立個字據,你想要什麼,好說好說。”

    他撐著額頭,漫不經心道,“你。”

    我看向他,“啊?”

    樓西月想了想,復又道,“你身上那顆夜明珠。”

    最後,我勉為其難地與他換了一換。這筆買賣虧得我心如刀割。

    行至烏壟的時候,我們換了條船自壟河往北疆去。

    這是條官舫,裝點得很氣派,三層舫樓,煙紗雕欄。樓西月用銀兩打點了船家,方能勻給我們一方角落。

    我抬頭望去,有個著玄色長衫的中年人,坐于桅欄邊的木幾上,手執書卷,面容儒雅。

    樓西月與我道,“他本是台州太守,眼下要去吳隸做刺史,接替之前的文唐。”

    他輕笑,“關于之前這個文唐,文刺史,還有段風流韻事,你要不要听?”

    我想水路乏味,听個故事也不錯。

    樓西月起身問船家要了一壺熱茶。此時正值秋末,水風漸冷,且越往北走越見景象稀疏,或有水鳥棲于河面,垂下脖頸雕啄自己的羽披。

    他將茶水倒在杯中,遞過來給我,“你暖暖手。”

    我望著碧瑩茶水倒映出來的貴公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說,“樓西月,你不是應當下船去接人麼?怎麼跟著我上來了?”

    樓西月聞言,沉默片刻,靜靜地看著我,似笑非笑道,“給你講完這個故事。下一個渡口我再下去。”

    我手擱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青瓷茗鼎上,和樓西月盤腿坐在船板的一角,看著兩岸風景從黛色青山變幻成小橋屋檐,從泱泱滔水變幻成萋萋草原。

    樓西月說,“文唐是個很風雅的才子,他在吳隸任刺史之時,常常在府上設宴興歌舞吟詩詞。彼時軍中有位官妓,色藝雙全,通絲竹能歌賦,名喚青黛。文唐對她很賞識,常常在宴席上,派人起矯將青黛接入府中助興。

    爾後有州牧來吳隸巡查,他本就與文唐有隙,便織了個罪名,稱文唐和青黛有私,將青黛投入獄中,日日審訊,苦刑之下青黛依舊不認罪。此事便也懸著,未解。眼下文唐被調離吳隸,不知和此事有沒有關聯。”

    我問他,“為何獨獨青黛一人受刑,既是有私,文唐呢?”

    樓西月接過我手中的茗盞,將其中的杯湯倒掉,換上新的,再遞給我。他說,“其一,青黛即便受了杖刑也斷不認有私情,此罪無從追加;其二……”

    樓西月瞧了瞧我,“這里風大,是不是有點冷?”

    我往角落里縮了縮,“有點。”

    他伸手過來,用手掌包住我的手,比茗盞要暖和許多。他彎了彎眼角,“茶囊里的茶都冷了,我替你捂一捂吧。”

    我問他,“你還沒講完,其二是什麼?”

    此時天夜已暗,泠泠河面泛著銀色涼意,遠處的青山色彩漸重,好似潑了濃墨,像是筆端凝住的那一道磨痕。

    樓西月眸中似有灩瀲,他笑道,“其二,自青黛入獄之後,文唐為表清白,與她劃清界限,再無聯系。”

    我說,“這個文唐的良心給狼吃了麼?”

    樓西月不置可否,他起身道,“常嶼到了,我就在這里下船好了。”

    我這才發覺渡口已近,不遠處能望見昏暗的人家燈火。

    我抬頭望了望樓西月,他的側臉在暗淡光影下很端正。

    渡口空無一人,因得官舫不能隨意接民客。

    他遞給我一個錢袋,“這里頭有些銀兩,你路上可以用。”

    水波輕劃開,我听到竹篙撐著石階的悶響,心中突然很難受,我抓著他的袍角,低聲道,“不行。”

    樓西月俯首看我,“小香,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憑什麼救你三叔要我一個人去找藥?我不干。我又不是菩薩,我一個人走南闖北,披荊斬棘的容易麼?要不是我人書好,早就身首異處了。”

    樓西月蹲下身來,含笑地看著我。

    我說,“你看什麼看,神醫做到我這個份上,太失敗了。”

    他撩了袍角,坐在我身旁,支著下巴,眉眼溢出一絲笑,“那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江船夜風,流水湯湯。漫天星光收入眼底,搖曳了遠處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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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發表於 2011-11-7 18:38:13 |顯示全部樓層
[三七]紫金泉

    四周寂籟,夜風簡窗,在河邊上細細繪著落月的輪廓。

    樓西月握住我的手指,皺了皺眉頭,“你的手怎麼這樣冷?”

    我將手抽出來,在掌心呵了口氣,“河上夜涼。”

    他起身,走到舫樓外作了個揖,有禮道,“嚴大人,在下樓西月,和舍妹搭船往北疆去。可否借地一坐?”

    內中有人沉聲道,“樓公子,且入內來吧。”

    我和樓西月入了舫樓,見著嚴白坐在雕花案邊,手中拿著一只白銅八角捧爐,爐蓋鏤空紋著喜鵲繞梅。案上有一盞花瓷油燈,昏昏暗暗將廂中照得人影綽約。

    他腳邊有只青瓷悶爐,上頭擱著一柄三足爵,是在溫酒。

    嚴白將手中書卷擱在案上,與樓西月道,“眼下北疆正當寒冬,二位千里迢迢過去,是省親?”

    樓西月答道,“家中叔父染疾,在下往北疆想尋九尾銀狐為其醫治。”

    嚴白隨口問道,“九尾銀狐甚為罕見,不知所染何疾,要此物方得解?”

    樓西月說,“中了番夷奇毒。嚴大人可知曉此物何處可尋?”

    嚴白微微欠身,執起三足爵,將酒斟在案上的玉盅里,與樓西月道,“我只知曉九尾銀狐鮮有出沒,常棲身于寒洞之中。”

    他將我望了望,“江風寒烈,樓公子和舍妹可要喝些酒暖身子?”

    樓西月道謝,接過玉盅遞過來給我。

    樓西月仰首喝下,稍有凝神,再道,“此乃紫金泉,我年幼時曾有幸喝過這酒。不知嚴大人從何得來?”

    嚴白手指停在書卷上,微揚眉,問道,“樓公子,難道是樓昭後人?”

    樓西月頷首,“正是,樓昭便是在下提到的這位叔父。”

    嚴白似有一愣,“故人之友,嚴某曾受過樓昭救命之恩。”

    爾後,嚴白與樓西月夜話家長。

    方知彼時嚴白曾在台州下屬的睢水縣任府尹,因得睢水被東土進犯,嚴白受困于縣中,後得樓昭相助得以保郡。

    那時候尚在意氣風發,二人曾一道煮酒論時勢,比棋談史。

    嚴白道,“樓昭雖有抱負,但雁門戰後,他退隱于朝,確是在我意料之中。”

    樓西月問道,“嚴大人,雁門一戰,其中或有玄機,不知你知曉多少?”

    嚴白合上書卷,再斟了杯泉釀,他回憶道,“那時候,好像有個姑娘一直在樓昭左右。”

    嚴白撐著額頭,廂內浮起繾綣酒意,舊事再度被提起來。

    舫外偶有昏鴉嘶啼,在懨懨長夜里一聲一聲回旋。

    樓昭那時候,是個俊朗的公子模樣,滿腔抱負投在仕途上,腰間配一把長劍。文能風花雪月,武能鐵砂掌螳螂拳蛤蟆功八卦腿,簡直是驚艷絕倫,淪陷了許多姑娘。

    許多是個泛指,泛指營里頭那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叫阿昭。

    我猜想,可能樓昭覺得人家叫阿昭,這種妙不可言的緣分,簡直就是前生回眸了萬萬回一直到脖子歪了才能修足。

    于是樓昭這個驚艷了歲月,溫暖了時光的男人,也淪陷了。

    我打斷嚴白,問了一句很關鍵的話,“阿昭姑娘,貌美否?”

    嚴白說,“其實嚴某未曾有幸一睹芳容,有人稱她臉上有道疤,故而終日掩面示人。”

    我想了想,再把前頭的猜想推翻:營中只有這麼一位姑娘,即便貌不驚人,但與正是血氣方剛的樓昭日夜相對,如果不發生點什麼,一定會讓眾人很幻滅。

    所以,這段美好的感情從靈魂升華到。

    嚴白再道,“在一次慶功宴上,樓昭將阿昭姑娘送給了晉將軍。”

    我又想了想,將這段剛剛升華到的感情質疑了一番,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游移在愛情之外、高山流水一樣的情愫,這兩種感情的區別在于:後者是才子和才女在人生理想上有了踫撞、有了共鳴、有了火花,前者則是將這些踫撞和火花落實在身體上。

    我問道,“晉將軍看上她了?”

    嚴白說,“晉將軍確實喜歡阿昭姑娘。嚴某與那位姑娘未有一面之緣,只听說將軍在雁門郡慘死之後,阿昭姑娘殉情了。”

    樓西月問道,“那我三叔呢?作何要隱匿朝野?”

    嚴白嘆了口氣,“彼時雁門戰時,曾請援兵,但朝廷並未調兵。將軍在雁門作困獸之爭,爾後陣亡。樓昭想必因得此事對政野失了念想罷。”

    我表示,“扼殺了有志青年的報負與熱血,這是怎樣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樓西月沉吟道,“雁門一戰,為何會敗?”

    嚴白說,“中了埋伏,晉將軍先率一千騎兵夜襲,卻被人斷了後路。”嚴白眉骨輕挑,頓了頓,復又說,“樓昭帶領的中軍,來得太遲了。”

    最後,嚴白將酒喝盡,嗟嘆了聲,“誰識英雄骨如霜,悲矣悲矣。”

    我茫然地看向樓西月,表示最後那句詩沒怎麼听懂。

    樓西月也仰首一飲,道了句,“鳥鳩啄人腸,士誶涂草莽。”

    我露出一個更茫然的神情,表示樓西月這句比嚴白那句更費解。

    樓西月瞧了瞧我,可能讀懂了我的無知表情,于是很體貼地問了一句,“小香,你是不是困了?”

    我說,“我沒有要困的樣子啊。”

    他說,“那你的眼神怎麼這樣……”他想了想,大約在想後面應當怎麼說,半晌,樓西月說,“怎麼這樣迷離?”

    我說,“大約醉在他們的愛國熱情中了吧。”

    他輕笑一聲,“困了就睡會,水路還要些時候。”

    嚴白執起書卷起身道,“樓公子,舫內還有一間內廂,置了一把軟椅。你和令妹若不嫌棄,可稍作歇息。”

    樓西月也跟著起身作揖道謝。

    我們去了內廂,立著一扇屏風,上畫婀娜雲燕,廂中點了一盞花瓷油燈,案幾旁擺著把軟椅,鋪著羊皮絲錦,暖意融融。

    就這麼一把軟椅,我不知道要不要裝模作樣地讓一讓。

    我客氣道,“你坐你坐。”

    樓西月含笑看著我,立著沒說話。

    他這般反應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凡是個憐香惜玉的君子,都會謙恭有禮道:此處只有一把軟椅,姑娘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我想許是客氣不夠,不足以表達我曾經也慈悲為懷過的心境,于是再道,“西月君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樓西月笑道,“多謝姑娘。”接著,邁步過去,愜意地倚在軟椅中,半瞌黑眸,似有要睡著的趨勢。

    我在他面前踱過來踱過去,清風明月讓我很心焦。

    我說,“你下一個渡口還下船麼?”

    樓西月輕輕吭了一句,我也沒听清楚。

    于是湊近了些,復問他,“你方才說什麼?”

    他瞌著眼眸,一副沉沉已經入睡的模樣,讓我更心焦。

    我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微微偏頭,無甚反應。

    我說,“樓西月,這里獨獨一把軟椅你佔了,要我睡地上麼?”

    他那廂里很安靜。

    我咬牙道,“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很有風度的公子,今日一見,幻滅啊幻滅。果真是時間催人老,想我當初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口口聲聲喚我句師傅,知道替我沏茶。真是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

    我瞧了瞧他,怕是真的睡著了,于是我強調了兩聲“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依舊未果之後,轉身打算去外廂里尋個三角凳坐著。

    突然腰上被人往後一攬,我滿滿當當地坐到樓西月懷中。

    他在我身後,含著笑意說,“我好像听到你說將軟椅讓給我,你坐在我懷里?”

    我身子一僵,“你幻听了。”

    他環住我的腰緊了緊,口氣很淡,“我好像听到你說讓我下一個渡口別下去?”

    我想轉身,無奈他扣得特別緊,我說,“樓公子,你先松開手,有什麼話我們好說。”

    他戲謔道,“偏不。”

    我說,“官大人眼皮底下,你想做什麼?”

    樓西月低笑一聲,松了手起身,將我往軟椅里一放,“你方才念的那兩句,是不是想說‘白駒過隙,白雲蒼狗’?”

    我一愣,干干笑道,“是啊是啊。”

    他興致盎然地瞧著我,“看你今日里大約染了風寒,早些睡吧。”

    我說,“我是要睡,那你呢?”

    他點頭,“我去外廂,點燈看看書。”

    我說,“外頭的油燈已經滅了,你將這廂里的這盞拿出去吧。”

    樓西月淡淡地笑了笑,起身走至案邊。

    過了些許時候,廂內黑了下來,想來他已經執了燈盞出去了。

    我含含糊糊將要入睡的時候,好像听到暗廂里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但眼皮太沉,一頭栽過去睡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方覺得已然秋入嚴冬,絲絲地涼意爬入骨子里。

    我活動活動手腳,走到舫樓外,不過一夜之間,河畔便錯落成荒漠,人煙稀少,有點“兩岸猿聲啼不住”的意境。

    樓西月衣冠楚楚地屈腿坐于船板上,和嚴白下棋。

    我想他二位算得上是能歌善舞的才子,于是總讓我有點跟不上檔次的感覺,說出來的話能讓我輕而易舉地就如墮雲間,雲里霧里地遨游,最後發現沒听懂。

    琴棋書畫,相比于另外三個我造詣比較一般之外,“棋”絕對是我能夠與才子們交流的一種才能。

    我表示,“你們在下棋啊~~這個我也會一點~~哈哈。”

    嚴白將我望了望,眼神里有一種很欣賞的光芒在閃耀,他與樓西月贊道,“不愧是樓公子的妹妹,果然是才貌雙全,不知嚴某是否有幸,能與令妹下一局?”

    我抖了抖,再順勢謙虛道,“只略懂一些皮毛而已。”

    樓西月對我表示不可置信,與嚴白道,“她說笑了。”

    我以行動表示我“才貌雙全”,向嚴白笑道,“嚴大人過獎了,在下不才,能與嚴大人切磋一局實乃幸事。”

    樓西月施施然起身,偏頭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一番,慢條斯理道,“嗯,我與嚴大人下的是‘六博’,眼下要玩‘大博’,以殺梟者為勝。”

    我坐下之後,觀了觀眼前的方形木盤?,和上頭紅黑各十二枚的骨質棋子,心里好像有點明白:原來這不是把白棋描紅了的圍棋。

    我和才子們站在同一個高度對話的念想再一次轟然倒塌。

    我粗粗掃了掃棋盤,執了枚紅子,隨便撿了個地方放上去,淡定道,“那我先走一步。”

    嚴大人好似愣了一愣。

    樓西月咳了一聲,遞過來一枚骰子,淡淡道,“走之前,要先擲骰子。”

    我說,“你知不知道‘六博’里除了你們玩的‘大博’以外,還有一種‘小博’。‘小博’是不用擲骰子的。”

    樓西月沉默片刻,說,“方才我和嚴大人下的就是‘小博’……好像,也要擲骰子……”

    我看了看樓西月,恍然道,“啊,我記錯了,你知不知道有種棋叫‘七博’,上有三百余顆棋子,分置黑白兩色,棋路甚為復雜,局方而靜,棋圓而動,其中深含五行八卦之道,常人所不能悟也。這個‘七博’是不用骰子的。”

    樓西月別開臉,撐著額頭道,“你說的……是不是圍棋……”

    行至潭廬,船休止在河邊,以補給些干糧。

    我和樓西月踏上潭廬去置幾件冬衣。

    潭廬是方不大不小的寨子,百姓挑著擔子在一處草亭邊擺開來,熱熱鬧鬧做著生意。

    我和樓西月走走看看,雖沒見著賣冬衣的販子,沿街有不少首飾纓絡攤子。

    撿了個絹秀的荷包,上頭絳色紋著喜鵲繞梅,我笑眯眯地向那攤主循價。

    樓西月搖著扇子,摸了幾個銅板將那荷包買下,微眯眼與我道,“你要送這荷包給我?”

    我從他手里搶過來,瞥了他一眼,道,“我看這荷包繡得挺別致,想將它送給我妹妹。”

    樓西月略略滯了眉眼,“你還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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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8:38 |顯示全部樓層
[三八]银裘暗(一)

    我一面打理荷包上的流甦,一面與他道,“只許你有八個兄弟姐妹,不許我有個妹妹麼?”

    樓西月不以為意道,“那她現在在哪?”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他側過身,偏著頭鄭重地打量我。

    我表示,“不過有個妹妹而已,又不是有後代,你不能接受?”

    樓西月靜默半晌,伸扇子敲了記我的額頭,失笑,“我們去寨子里,看看能不能置一身寒衣御冬。”

    我和樓西月沿著小徑往里走了些路,路邊山木漸禿,踩在枯葉上有脆響。不足半盞茶的時間,這方寨子便露出來,炊煙裊裊,入目之外零碎嵌著些土屋,外以小石砌起一堵矮牆。

    寨中的女人著對襟窄袖的衣衫,外罩一件皮裘褙子,在撐起的欄桿上曬著些肉干。

    晨陽闌斜,鶯囀客稀,一派男耕女織的景象。

    我倆尋了個人家,想向他們討身寒衣。

    我走上前問道,“大姐,有沒有裘衣可以賣給我們?”

    那婦人正在屋邊搓捻細麻,聞聲收了手,對我樂呵呵道,“有,當家的前日里打下來兩只麋鹿,做了些麋裘。”

    我驚嘆道,“這里的男人打獵為生?”

    她笑道,“是,林子里禽獸多。”

    我與樓西月進了土屋內,椅上掛著些獸皮,有一塊呈無瑕雪色,摸上去柔軟細膩。

    婦人笑道,“姑娘看上了這塊狐皮?呵呵,這塊皮不賣的,二十幾年,寨子上也就打下來這麼一只九尾狐。”

    我心中咯 一下,問她道,“這寨子後頭的山里有九尾狐?”

    婦人應道,“再往北走一些,那邊雪積得厚,有時候能見著這狐狸。當家的年輕的時候打過一只,九尾狐不比一般的狐狸,猾得狠。”

    她皺了眉頭,壓低了聲音道,“九尾狐是狐妖,自打打了這只狐狸,夜里總能听到女人哭。”

    樓西月問道,“可有什麼法子能將這狐引出來?它平日里吃什麼?

    婦人搖頭表示不知道,再囑咐我們道,“姑娘和公子若是要去捉這狐狸,切要當心。被它咬上一口,一輩子別想治好。”

    爾後我和樓西月向她買了身鹿裘衣、裘帽和皮靴,在寨中打听了一番九尾狐常出沒的地方。

    樓西月置了把弓箭,打點了些干糧,再上了官舫。

    我托腮與他道,“方才我听那婦人一說,轉念想起了妲己。九尾狐是靈獸,沒準真是能化作人身的狐狸精啊。”

    樓西月打著扇子道,“所以呢?”

    我說,“听說狐狸精長得都挺漂亮,媚術無疆且蛇蠍心腸,特別喜歡勾搭富家公子哥。”

    樓西月偏著頭,唇角微微上揚,眼含笑意,“然後呢?”

    我大義凜然道,“滅了她!”

    樓西月說,“……”

    潭廬已是在吳隸境內,再往北行了不足兩日,便抵達吳隸郡。

    吳隸已是大離最北的一處州郡,此地終年積雪覆蓋,冰天雪地,一片白茫。百姓終日以裘衣裹身,以山林中打獵為生,夜晚再圍爐而坐,煮茶烹肉。故而此地枯樹昏鴉、人煙稀落。我和樓西月暫時拜別了嚴白,往郡旁的一處司鳳山走。

    皮靴踩在雪地上有“”的聲音,身邊偶有飛鳥在林間帶出沙沙聲響。

    我咳了一聲。

    樓西月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攏了攏我頭上的裘帽,問道,“受涼了?”

    我搓了搓手掌心,口中呵出來的白氣蒙蒙,點頭道,“再往深處走,怕是要夜宿在這山里了。我們去尋一尋有沒有山洞或者打獵人宿的屋子。”

    他將自己的裘衣取下來披在我身上,再握住我的手。

    我擺手表示不用,“這里天寒地凍的,你只穿這袍子不好吧。”

    樓西月握緊了些,淡淡地笑了笑,“我不打緊。”

    我陡然憶起來樓西月實則會那個護暖心訣,但今日里未見他動功輸暖,不免有些好奇,“對了,你不是懂那個‘朝陽心訣’麼,怎麼不用用?”

    他眉眼微微滯了一下,再勉強笑道,“那個以後都用不了了。”

    我表示詫異,“為什麼?”

    樓西月漫不經心地說,“口訣我記不得了。”

    我將他望了望,看他神情淡然,好像真的一樣,不好再追問下去。

    我在原地踢蹬了一幾下,掬了把雪在掌心搓了搓,和他笑道,“這麼蹦幾下,我也不冷了。你的皮裘太大了,罩在我身上走路不方便,你自己穿吧。”

    樓西月瞧著我,有那麼片刻的寂靜,雪花落在他的衣袍,悄無生息。

    我把裘衣往他手中一擱,兀自向前走了幾步,“我不是怕你冷。”完了一想,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對,再道,“我不是怕你冷,我是自己冷。”還是不對,復又道,“我是自己不冷,我怕你冷。”

    樓西月眼角稍彎,寒風刮過,夾帶了些冰雪,他的笑容溫暖安靜。他說,“小香,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飛雪宛若雁羽片壓枝頭,巍峨莽莽,渺渺天地間只有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我心頭一跳,見他神色正常,沒有戲謔的口吻,便低了頭,眼見之處只有自己的黑色絡在雪地里露出一角。我說,“我、我不是。”

    我心里思忖了一番,樓西月是我弟子,取藥這一行與他朝夕相對,我自然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就好像師傅喜歡弟子,大抵同我師傅對我的情感一般。但他偏生加了個“也”字,我便有些糊涂了。

    我大約記得在東土,樓西月撿了個日子,與我道了句情愛。但樓西月花名在外漂浮這麼多年,僅我與他短短相識不足一年的光景里,我就見到了他三位紅粉佳人。想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地同身旁姑娘訴訴衷腸,再調戲之,再曖昧之。

    這委實不是個好習慣,不曉得他爹是怎麼教育孩子的,我表示扼腕。

    我在思量的間隙,了悟到眼前多了一雙靴子。

    抬頭見著樓西月已然與我湊得只有三寸近,他俯首看我,不言不語,似還在等我的答復。

    我低聲再道了一遍,“不是。我與你有師徒情分,可能、可能是有些喜歡吧。”

    樓西月似怔了一怔,朝我再湊近了些,鼻尖堪堪要擦過我的鼻尖。

    我繼續道,“但無關風月。”

    他聞言頓了頓,後退了一步,與我扯開距離,極輕地道了一句,“師徒就師徒吧。”

    皚皚蒼雪落得無邊無際,那頂棕色的鹿氈帽將他的眸子襯得愈發漆黑。

    我干咳了一聲,“我們走吧。”

    九尾銀狐通體雪白,若當真匿在這片雪地里,縱是有火眼也辨不出來。這里山路並不好走,雪積得厚,我和樓西月撿了兩枝粗些的枝椏拄著往深處探。

    枯枝交錯,眼前漸露出一方有些破陋的棚屋來。

    我走至屋前,本想敲門,以手一推,那木門“吱呀”一聲就晃開來。

    屋內簡單置了幾把木凳和一方案幾;顯是許久未有人至,蒙了塵。案上擱了一盞油燈,油燼只余了一截燈芯。

    這方屋子並不大,卻以一排柵欄隔了開來,欄上掛著些布衫,卻因得年歲已久,顏色已褪,我觀摩了良久,實在不曉得這方柵欄作用為何,比較行得通的說法是主人家覺得那些香衾畫屏很雅致,于是附庸風雅地在木欄上掛了些布條做屏風使。

    近夜,我們打算在這棚屋里歇一晚。樓西月出去拾些柴火,在屋內生火取暖。

    我自木欄上取塊布條撢積塵,方見著柵欄後頭有只小榻。這榻大約長三尺,內鋪了干草,墊了條羊氈,榻中有只鐵嘴翎箭。箭尖或有丁點血跡,已經沉澱成墨色。與屋中其他東西不同,這只箭分毫不染縴塵,箭嘴依舊光亮,木質箭柄也干淨如洗。

    我湊近了些,在小榻上摸了摸,羊氈壓著本薄冊,邊緣泛著黃。

    薄冊上雋秀的小字記著一些事,上頭沾墨綻開來一朵淚花,邊緣有些模糊。

    風從破舊的窗戶紙縫中吹進來,揚起灰塵,我手中的薄冊被風翻了一頁,眼前好像站著一位短衫布衣的清麗姑娘,支著灶台往里頭添些柴火。

    窗稜輕響,我就著素雪浮光,細細讀著冊上的字,這原是說的一個狐鬼故事:

    有個年輕獵戶常居在荒山上,打些野兔和 子裹腹,偶爾獵些狼鹿,將皮剝下來,在山下的集市上賣了,換了銀兩給家中病重的老母親抓藥。

    有一次,他射中一只九尾銀狐的後腿,這只小狐皮毛如月華般清濯明淨。獵戶見它生得皎潔出塵,像是靈獸,他獨自一人在這荒山中甚是孤獨,便將小狐放在屋中養著。他不知道銀狐當吃什麼,便將自己每日里的口糧省下來些,給它吃。

    某日里,他照常出屋打獵,在半道上發現一個姑娘挎著食籃,被山中的殘枝絆住,崴了腳,在半途上咬唇低泣。

    他對山路了熟,背起那姑娘到屋中養傷,扯了身上的衣衫替她包扎,用雪敷在傷口上消腫。這姑娘穿得單薄,他便將自己的鹿皮襖解下來披在她身上,在一旁生了火取暖。

    那姑娘為了答謝他,將食籃蓋打開,里頭有許多精致的糕點。她笑起來很純淨,火光將她照得肌膚雪白,她說:我叫小九。

    獵戶往旁邊望了望,發現那只小狐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小九的腳需得養些時候,她便借宿在獵戶的屋中。獵戶恐毀她清譽,在屋中支起一道柵欄分河而治。這段時間里,棚屋中日日都見灶頭炊煙起,小九做飯的手藝很好。獵戶白日外出打獵,夜里同她一道用飯,圍坐在火堆旁看著她眼眸盈盈。

    後來,獵戶遇上了虎豹,凶險不已,他撐著身子回到棚屋里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傷痕累累。

    他和小九說:小九,我家中有個病重的娘親,我不孝。等我死後,你將我昨日里挖的靈芝帶下山去給她,可好?

    他還說:小九小九,你做的飯菜那樣好吃,我很喜歡。

    說完這些,他便昏死過去。

    小九靜靜地看著他,沉思了許久,她走至案旁,伏在案間在冊上將過去的事細細記下來。她在紙上寫:九尾狐的心頭肉可以救人,我若是將心給你,往後再不是小九了,只能化作原身,也記不得原先的事了,所以我在這冊子上將我倆的往事記下來,若日後你醒了,還記得有個叫小九的姑娘,也就夠了。

    這是薄冊上的最後一句話,末尾處的字跡被淚水暈得看不真切。

    我听得屋內一陣響動,回首一望,見著那方小榻上不知何時窩了只銀狐,它四肢蜷作一團,將那只箭緊緊護在懷里,輕輕舔了舔那箭柄。

    我心內一緊,想湊近些看清楚它有幾條狐尾。

    那小狐似是受了驚嚇,渾身打了個激靈,立起四蹄,望著我。

    它的身後,確有??九尾。

    它睜著眼珠子將我警惕地看了一看,接著嗖地一聲往屋外躥去。我扔了手中的薄冊,拔腿追上去。那小狐跑得不快,它後腿似有是疾,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但雪積深厚,偶有殘枝絆得我有些趔趄。

    腳步在地上烙下串串腳印,偶爾能將枝椏上的積雪震落下來,稀稀落落地揚在眼前。眼見著要將它追上,我向前一撲想捉住它的長尾,那小狐叫喚了一聲,扭過頭來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厲害,我手一松,它再是向右一躥,我順勢撲倒在雪地里,掙扎著起身,已經沒了小狐的蹤影。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寒風吹過又揚起了大雪。我回頭將四方望了望,除了樹還是樹,全然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

    手背上流下血來,沒入雪中,有些刺目;隱隱有麻痹之感,傷口周圍起了紅點。回想起潭廬那婦人叮囑的話,這小狐怕是帶毒。

    我抓了把雪擱在傷口處,尋了參天古樹倚著斜坐下來。

    錯縱交橫的枝條在我眼前鋪塵開來,上頭積著冰雪,黑白相襯得愈發醒目。耳畔有狂風呼嘯,大片大片的雪落下來,在我脖頸處,化成冰晶從肌膚刺入骨血。山中那樣靜籟,偶有鳥鳴獸啼,將這個夜晚襯得更加猙獰。

    我回想起了幼時身中寒毒的滋味,一點一滴的寒涼噬入心底。舉目望過去,沒有我可以依靠的人。我想起了師傅,可是他總是與我隔得那樣遠。即便我倆在藥王谷中朝夕相處時,共坐一方桌邊,共听一林竹雨,卻依舊亙了千山萬水;更何況,眼下當真是天南地北。

    疼痛伴著恐懼沿著手背開始蔓延到手臂,再至肩,順著脊背一路向下傳至腳尖,傳至四腳百骸。雪水融著血水漸漸漫進指縫里,我腦中昏沉,不知是何作用,眼皮重地抬不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抬眼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身上落了一層雪花,勉力想扶著樹干撐起來,卻使不上氣力。我害怕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來救我。這麼大一片荒林,這麼大。

    黑夜沉得好像野獸的嘶哮,辨不得一絲光彩,這樣寂寥,沒有生氣。

    風將林子吹得沙沙作響,我閉上眼,心想會不會真的應了先前說給樓西月的話,豺狼虎豹將我叼走,爾後只余了一堆寒寒白骨。

    耳邊重重地響了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好像是有虎豹踩著枯葉走近來。

    我再听見有人急促地喚我的名字,有些慌張,像是失了陣腳,又有些怒意,他一遍一遍地叫,“齊香。”

    我動了動嘴唇,想應他,卻沒有氣力吐出個字來。

    樓西月的聲音漸黯,似是越行越遠。

    沉寂了片刻,腳步聲紛亂,好像有許多積雪細碎地落下來,陡然有人將我一把攬入懷中,他氣息凌亂道,“齊香,你……”

    話音截住,似是壓抑了什麼情緒,再沉聲道,“你到底哪去了。”

    溫熱的吐息在我頸側,他用皮裘將我裹得嚴實,抱我起來,抵著我的額頭輕聲問,“怎麼了?是不是冷?”

    我微微點了點頭。樓西月抱著我往回走,他走得很急,似用了輕功,我頭抵在他胸膛,能听到重重的心跳聲,那樣清晰,好像響在我心里。

    耳邊听到他微舒了口氣,輕聲道,“幸好……”

    飛鳥振著羽翅在林中嘶囀,寒色褪,悲風止,四野茫茫,我好像听到雪凋的聲音,一寸一寸地自天地間剝落下來,畫成一方天晴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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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發表於 2011-11-7 18:39:03 |顯示全部樓層
三九]银裘暗(二)

    屋內燃著火堆,“劈劈啪啪”干枝裂在火盆里。

    我微微睜眼,樓西月坐在一旁,他執了根樹枝撥弄火堆,撐著額頭,眉心微蹙。他著一身銀灰錦袍,月白色線紋著流雲,鹿裘皮襖披在我身上,側臉微微映在火光里,我一恍神之間覺得有些熟悉。

    我張口喚了一聲,“樓西月。”

    他偏過頭來看我,將裹著我的大襖往上提了些,“還冷麼?”

    我手上動了動,見著傷口已經包扎好,應道,“有些冷。我見著了九尾狐,被它咬了一口。”

    他起身用外袍裹著我從榻上撈起來,自背後將我整個抱入懷中,重新坐回火邊,道,“來,我抱你烤烤火。”

    我輕聲道,“我小時候中過寒毒,可能有些怕冷。”

    背後他極輕地應了一聲,“我知道。”

    他手上施力,箍得很緊了些,“九尾狐生在冰天雪地之間,自是性寒。你本來體寒,再被它咬一口,自是會虛弱。我用南沙參和黃 先配了方藥,敷在你傷口處,不知效果怎樣。”

    我背對著他,瞧不見他的神色,從語氣辨來,樓西月好像有些不悅。

    我扯了嘴角笑笑,“不想在藥王谷不足一年,你已經學有所成了嘛。我當真是個良師啊。”

    樓西月默了片刻,道,“齊香,下次你不要自己亂跑。”

    我解釋說,“我追那小狐追得急,若是下一回,我會留個字條什麼的。”

    他沉聲道,“你敢。”

    過了一會,樓西月復又道,“沒有下一回了。”

    他將我放下,自火邊將一只悶爐提起來,倒了碗湯藥,遞過來給我,“煎了些藥,你將它喝了。”

    我陡然憶起了些什麼,卻又不甚真切,接過藥碗,我輕聲道,“你有些像我夢里的一個公子。”

    他在一旁看著我將藥喝下去,眉眼略略舒展了些,這許久終是溢出一絲笑,“夢中情人?”

    我別開臉,“夢中情人你個頭。”

    窗外夜幕如潑墨,雪花飄落,窗戶紙破了些口子,嘶嘶擠進來啾啾寒風。

    我與樓西月道,“那柵欄後頭的小榻上有一本冊子,上頭記了個故事。”

    我將小九和獵戶的舊事與他說了一說,問道,“我見那小狐後腿也有些疾,難不成真是這本子里的小九?”

    他揚了揚眉尖,“常有听說這些鬼魑魁魃的故事,卻不想原是真的。”

    我垂下頭,遺憾道,“但我終是沒捉到那只小狐,師傅和你三叔還等著它的血解毒。”

    樓西月將碗擱下,復將我抱著坐回凳子中。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能坐,還不至于虛弱到這個地步。”

    他伸手拂上我的眼眸,“睡吧,我抱著你睡。”

    我身上依舊乏力,便瞌上眼隔著那皮裘倚在他懷里。

    耳畔有細碎的雪融入地的聲響,窗稜被吹得響。

    司鳳山的夜晚,綿綿玉瓊,漫山遍野似開著月白的芙蓉,素淨得宛若仙境。

    我朦朦朧朧地又見著了那個年輕公子,渡我湯藥,他的面容很熟悉,我卻回回看不清。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耳畔有人極輕地嘆了一聲,“小香。”

    他的指尖很溫暖,拂過我的臉頰。爾後,他微微俯首貼在我耳邊,低低地說,“我愛你。”

    我心頭猛地跳了一下,身子一顫,靈台頓時清明了不少。

    樓西月好似低笑了一聲,再輕聲道,“有個姑娘,愛笑愛听戲,有些糊涂有些固執。難受的時候還總是苦笑,以為旁人看不出來。喜歡別人也不敢放聲說出來,看著她的心上人總是一副失了神的模樣。你看,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別扭的姑娘?”

    他一手攬著我,一手再執起樹枝撥了撥火堆,添了些枯柴進去。

    他繼續說,“我想讓她笑的時候放聲笑,哭的時候放聲哭。很早……”他微微頓了頓,“以前,我一直記得她笑起來的模樣。”

    我微微仰首,眼楮眯成一條縫,偷偷地看他。

    樓西月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低頭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

    他慢悠悠地說,“你沒睡?”

    我含糊道,“唔……剛醒……你方才在做什麼?”

    樓西月就這麼定定地瞧著我,“你都听到了?”

    我動了動身子,避開他的目光,“只听到一點……只听到你說你很早以前就認識一個姑娘,挺喜歡她的……”

    他點點頭,淡淡道,“你覺得怎樣?”

    我咽了口口水,支唔著說,“我先前同你講過……我其實、我師傅……。”

    樓西月靜了好一會,再緩緩道,“我知道你有心上人。你不愛我,無所謂,先醫好夏景南,也算是了了你一樁心事。”

    他看著那躍躍火苗,再無言語。

    我見著他眸中依稀黯了下去,屋中很靜。

    氣氛一時之間陷入僵局,僵得我完全無言以對。我不曉得樓西月口中那個姑娘是不是我,前半段好像真的是我,所以我心神小蕩漾了一下;但後半段又好像說的是他那個青梅妹妹。戲本子里頭常有一出戲碼,叫做移情。移情分為很多種,最普通的叫做/愛烏及烏。

    有一種很讓人不能忍,大抵就是“她走之後,愛上的都是她的影子”。

    這種看上去男的很深情,簡直就是陷在“上一個她”中不能自拔,于是看山是山,看雲還是山,看什麼都是那座美麗的山。但事實上非常欠揍,深度挖掘一下,這男的想法大概就是“我受傷了,于是別人也不能好過”。

    我將樓西月過去種種的言語細細分析了一番,覺得他好像……移情了。

    一般這種情況不是個例,就是他踫到很多姑娘,都會去找尋青梅妹妹的影子,或許一個動作,或許一個神情。如此來看,樓西月就有些像戲中常見的那種“內里專情如一,表外風流倜儻、處處留情以掩飾自己受傷的心”的公子哥,感情狀態就是“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這委實挺愁人的。

    我還在思考的間隙,屋中一陣聲響。我睜開眼,尋聲望去,透過柵欄的布條縫間,見著那九尾銀狐又回來了,它依舊是先前的模樣,蜷在一團,抱著那只箭。

    我蹭蹭樓西月,壓低了聲音說,“那只小狐狸又回來了。”

    樓西月將我放下來,示意我噤聲,走置一旁拿起弓箭,用箭對準了那只小狐。

    小狐睜著它漆黑的眼珠子呆呆地望著樓西月,就那樣瑟瑟地窩在榻中,也不曉得躲閃。

    樓西月長眸微眯,拉滿了弓,將要放箭。

    他與小狐離得很近,我見那小狐很是呆滯,若是當真射中了,想是腿骨都要碎掉。

    我出聲止住他,“樓西月,再等一下。”

    他手上一滯,但見那小狐狸立起身,往前扒了扒爪子,乖巧地走到樓西月腳邊,伸舌頭舔了舔他的靴子,再蜷起來縮在他身邊,揚起脖頸嘀溜溜地看著他。

    我輕聲咳了一下,“它喜歡你。”

    樓西月俯身要伸手去捉它,它便順勢爬到他懷中,爪子抓在他的領襟處,掛在他胸膛上,死死不放開。

    我笑起來,“這小狐果然是相中你了,軟香溫玉投懷送抱,樓公子真是生冷不忌,人畜不擋啊。”

    樓西月啼笑皆非地瞧著它,伸手想順順它的毛,卻被小狐一口叼住他的手,很親熱的模樣。

    此刻,九尾狐慵懶地蜷在樓西月懷中。

    我說,“就叫它小九好了。方才許是你要用箭射它,叫它想起了當年的獵戶,就這麼地移情愛上你了。”

    我想伸手摸摸它,無奈它渾身一個激靈,叫喚了一聲,往樓西月懷里再蹭了蹭。

    這是我頭一次听狐狸叫,實在與我想象中相差甚遠,本以為會是酥酥麻麻一聲媚入骨子里,但事實上,和雞叫很像。

    我心中又詫異又幻滅,說給樓西月听。

    他沉思了一會,面無表情道,“狐狸祖祖輩輩都是偷雞的,這是祖傳。”

    我說,“……”

    我用手指戳了戳小九,嘴里念念道,“小九小九,你要是狐妖,變只燒雞出來我瞧瞧。”

    它沒有反應。

    我再慈愛道,“或者,醬肉也行。”

    它不睬我。

    我很傷心,“方才要不是我說箭下留人,你早被你的情郎殺了。我簡直心字成灰。”

    樓西月看了我一眼,復又看了看懷中的小狐狸,他將它放到地上,偏著頭,輕佻道,“你這是嫌棄它佔了你的位子?那我抱你好了。”

    他說著,便施施然起身將我自榻上撈回懷中。

    我臉上燙了一燙,沒氣力掙開,遂隨口道,“我方才很認真地在想,小九若是哪天再修煉得道,化作那個貌美的姑娘了,那……”

    他笑了一聲,“那什麼?”

    我疑惑道,“那她到底是光著身子,還是有衣裳穿?”

    樓西月頓了一頓,說,“……”

    在山中過了一夜,次日醒來的時候,樓西月再煎了副藥給我服下。

    不過一夜的時候,小九就極听樓西月的話,它將我的傷口舔了舔,那些紅點便漸漸褪了些。

    我們打點了一番,帶著小九打算下山去。

    臨走之前,發現小九對那只箭極倦戀,叼著不願意放口,我極霍達地帶著那箭一道下山,以免它總是叼著樓西月的襟領,乍一看還以為他胸前多了一團驚世駭俗的白毛。

    小九啃了我那一口,將我體內的寒氣全牽出來了,于是樓西月極有見的地將棚屋里能找到的布條都裹在我身上,裹到最後,我完全可以很圓潤地團作一團,滾下山去。

    下山的路上,我與樓西月半道上遇著個身披大氅的魁梧獵戶。

    我有些好奇,便與他打听小九先前的相好後來去了何處。

    他听了我的描述,恍然道,“姑娘你說的是王生?他先前一直住在這司鳳山中。後來,生了一場大病。听說是被山里的狐妖勾走了魂。”

    我問說,“之後呢?”

    他應道,“王生鬼門關里走了一道,好不容易將命撿回來,便不做這打獵行當了。下了山去別處尋了個生計。”

    我表示不滿,“啊?”

    那人想了想,復又道,“不過王生後來常回這山里的棚屋住著。我許多年前有次上山,遇上大雪,便向他借了一宿。他說他在山里等娘子,等了這麼多年了,也沒見他娘子回來。前些年我還見過他一次,彼時他說他娘親病重,要帶她往南去尋個好大夫。之後,就再沒見過他,想來是遷到別處去了吧。”

    他見著樓西月懷中的小九,有些奇道,“呵,我那時候就在他屋里見過一只這樣的狐狸,雪白雪白的。”

    我再問,“他難道不知道這只小狐狸就是他在等的娘子麼?”

    這人似是愣了一愣,疑惑地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

    我這個樣子委實沒什麼好打量的,因為自脖子以下就雍容華貴得像個布球。

    他沉默了半晌,問道,“姑娘,你方才說這小狐狸是王生的娘子?”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天冷,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我莊重地點了點頭,“是啊是啊,就是我們小九剜了心頭肉喂給他吃,他才能死里逃生。當時小九還留了封信給他,他莫不是沒看到?”

    這獵戶瞪圓了眼楮看著我,放了一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鬼啊~~”

    然後,在林中呼嘯著飛奔而去。

    許多鳥鵲被他這麼一吼,震了出來,四散飛去。

    山中甚是曠然,一遍一遍地回響著:“女鬼啊……女鬼啊……鬼啊……鬼啊……啊……”

    我回身問樓西月,“我哪里長得像鬼了?”

    他強忍著笑意,正色道,“哪里都像。”

    我說,“我謝謝你啊,我謝謝你全家。”

    我走了幾步,與他討論道,“為什麼王生沒有帶小九下山?他沒有看到那本冊子麼?不會啊,那冊子挺顯眼的。”

    樓西月想了想,說:“可能,他不識字。”

    我仰首琢磨了一下,覺得他這個解釋比較靠譜。

    我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他等了小九這麼多年,卻不曉得身旁那只小狐狸就是他在等的人。這便是人間最淒楚的悲劇,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小九輕輕地吱了一聲,再懨懨地將頭埋下去;蜷著後腿,那上頭依舊能見著一處傷疤,怎麼也好不了。

    它這聲有些狐媚調子,輕輕柔柔,讓我想起戲台上著月白鴛鴦滿絳裙的白娘子,拖著迤邐的唱腔,水袖寂寥地甩了一下,酸酸楚楚地喚一聲:官人。

    樓西月撥弄著它的尾巴,低聲道了一句,“老來多相忘,唯不忘相思。”

    我總結了這段咫尺天涯的虐戀情深,表示,“這都是沒文化造的孽啊。”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扶了扶額頭,在背景樂中,我們踏雪而歸,圓滿結束北疆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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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發表於 2011-11-7 18:39:36 |顯示全部樓層
[四〇]举樽笑

    要采的藥引還需兩味:紅龍抱柱和鹿角靈芝。靈芝在藥王谷中有種,師傅已然回谷去取;但紅龍抱柱也是味奇藥,能續人命數。

    青山閣的流翅池中養著幾株,有鎮閣之寶的意思。

    樓西月的小師妹沈雲雙便是青山閣閣主的掌上明珠。

    我與他表示犧牲色相的時刻可能就要到來了。

    樓西月彼時听了我的話,神色有些復雜,半天沒有言語。

    因為狼毒這種毒藥在我短暫而光輝的行醫生涯中從未遇到過,所以即便將藥引都湊齊了,也需要試藥。是藥三分毒,或許給重了些便將解藥配成了毒藥。

    我經過仔細地考量,覺得一株紅龍抱柱是遠遠不夠的。

    如果條件允許,我希望是青山閣有幾株我們就拿幾株。

    我再將這個期望告訴樓西月,他神情就更凝重了。

    我向他表示關愛,“這件事有什麼困難麼?”

    此時,我倆正走在山中一方湍湍激流上,踏著溪中的石塊過河。

    他打著扇子,走在前頭不說話。

    我很有興致地踩著石頭,道,“有什麼困難你就說唄。”

    他搖頭,表示沒有困難。

    我說,“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說。”

    他在前頭的石頭上停下來,轉過身來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同雲雙有婚約,上回便是為的此事回揚州。”

    我奇道,“不是說沒有成親?”

    他點頭,不以為意道,“退婚了。”

    樓西月眯起眼楮,似笑非笑地將我望著。片刻之後,他戲謔道,“因為你。”

    溪水淌得很急,耳邊有嘩嘩地水聲,我一時心亂得厲害,腳上一滑,“……”

    “撲 ——”我順利栽入水中。

    給樓西月撈上來的間隙,我哇地吐了兩口水,望了望我身上濕成一片的那麼多件衣裳,很無語。樓西月眼下沒了護暖心法,我們只能支個火堆,盤腿坐著烘衣裳。

    我墊著手躺下去,眼見著天暗下來,打算在這山里將就一晚。

    自打被小九咬了一口之後,我便很容易精神不濟,沉著眼皮不過多久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感覺挺長,我足足做了兩個夢。

    前頭一個,是憶起來一年前和師傅一道出谷,遇上了一回天災。

    彼時來陽鎮上 疾盛行,無問大小男女,病癥相似,且十有三亡。

    師傅受鎮上族長之托,破了例不收診金,捎上我往西邊去。

    我們到來陽鎮之時,鎮上籠著一層陰霾;此次瘟疫猖獗得很,許多人家闔門而殪,號泣哀慟。

    鎮上數百戶人家,師傅挽了袖子一戶一戶地醫過去。我跟在他身旁,不眠不休七日有余,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

    有一戶人家,爹娘都病死了,只剩下一個姑娘和我一般大小,她背上生了水泡,夜里疼得直打滾。我便示了女兒身,替她撩了衣裳上藥,一面上藥我一面想,若是我背上也生了水泡就好了,沒準能惹得師傅替我上藥。我心中默默念了幾回,許是那時候老天爺正在興頭上,第二天我果真如願倒地不起。

    但水泡的事,給老天爺落下了。

    我染了風熱,夜里迷迷蒙蒙的時候,有雙手拿著濕帕子替我擦汗。我雖然意識模糊,但依舊風花雪月不絕于心,捉著那雙手,低聲喚了句,“師傅……”

    那手頓了頓,沒抽回去,讓我簡直心花怒放。我瞌著眼楮,心潮澎湃地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表達,在那樣哀鴻遍野的環境里,在這樣病入膏荒的狀態下,我竟然琢磨出了兩個版本供參考,不得不說,我其實是個理智而有才的人。

    兩個版本分為白話版和詩詞版。

    前頭那個是我羞答答地同師傅說,“師傅,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後頭那個是我羞答答地同師傅曰,“吾師,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

    為了表示我詩詞造詣非凡,我打算先說後面那句;如果師傅沒有听懂,我再說前面那句。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覺榻輕輕晃了一下,連帶著有凳子相撞的悶鈍聲。

    听到耳邊有人驚呼了一聲,被我捉住的手抽了回去。

    我抬眼,見著先前那個生水泡的姑娘驚慌失措地起身,再奔了出去。

    我心中非常失落,失的是原來替我擦汗的不是師傅,落的是此前我與這個姑娘曾經赤誠相見,但眼下她不過被我捉了一下手,就淚奔了。

    爾後我逐漸發現她的離開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整個屋子都在晃。頓時地動山搖,案上的油燈也翻在地上,屋頂上剝落下來好些陶瓦。

    我原本提著精神想起身,無奈房梁上的木楞“ ——”地一聲斷了下來,堪堪砸在我面前,將榻的外緣砸塌下去一方。

    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簡直就是石猴出世哪 鬧海、山崩地裂日月無光,被嚇得懵在原地。

    更日月無光的是案上一本醫冊落在地上,“咻——”一下便給那油燈的火星點燃了,沿著案角一路扶搖直上,就這麼失火了。

    相繼有瓦片、牆灰砸下來,我還沒完全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個情況;便見著濃煙中進來個著素衣的人,師傅沉著聲音問,“小香,你還好麼?”

    我彼時抱膝窩在牆角里,吶吶地應了一聲,“師傅,我在這里。”

    “轟”一聲,好像又有什麼塌下來。我隱約听到師傅道了聲,“你別動,就在那里不要動,等我過來。”

    爾後眼前一黑,就昏死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然過去好幾日。方才知曉先前是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山震,我原本是同師傅上山采藥半道上中病的,故而歇的那處棄屋恰是在山腳邊,山震過後已經挫骨揚灰了。

    族長說師傅彼時在鎮子那頭看病,觀了觀天象,道了聲,“不好。”趕忙往山腳下走,遠遠地見著了屋子失火。

    族長顯是激動不已,攥著我的手,老淚縱橫道,“還以為救不回來了。那屋子被砸得都看不出樣子,又失了火。夏神醫將你抱出來的時候,面色沉得厲害。還是老天爺開恩吶,善人有善報,救回來就好救回來就好。”

    我聞言瞧了瞧師傅,他只遞了塊濕帕子給我,平靜道,“將臉擦一擦。”

    師傅的神色泰然,斷不是像族長說得那樣驚心動魄。

    我原本想將我的“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改成十分應景的“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想了想,還是作罷。

    族長與我聲淚俱下一番之後,再轉向師傅,與他顫抖道,“夏神醫的右臂傷得厲害麼?”

    我問道,“師傅你受傷了麼?”

    族長再一次如泣如訴,“為了將你救出來,房梁塌下來的時候夏神醫替你擋了一道,若不是神醫身子骨好,我看是沒人能撐下來。”

    我再望向師傅,尋求此話的真實性,師傅只淡淡地道了一聲,“不是大傷,沒事了。”

    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上,因為師傅救我一命,我是當以身相許的。

    前次安辰替我解毒,我想以身相許來報恩,但師傅記不得了,于是我報恩無門;這次好不容易再逮住這麼個以身相許的理由,我定要放在心中一輩子,時不時地拿出來憶一憶。

    這個夢是極好的,于是我睡著的時候想著趁熱打鐵再做一個吧,于是就有了第二個夢。

    後頭這個夢有點超現實主義色彩,我夢見樓西月拿了把刀將我捅死了。

    不曉得是什麼日子,接連兩個夢都見了血。于是,我被驚醒了,出了一頭虛汗。

    樓西月偏著頭,神色古怪地將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

    我抹了把冷汗,問他道,“怎麼了?”

    他靜默了片刻,開口道,“你方才夢到什麼了?”

    我說,“我說夢話了?”

    他替小九順了順毛,揚了長眉,慢條斯理地說,“嗯,你一直說:樓西月,不要……”

    我想了想,臉上紅了一紅,說,“……”

    趕了半月的路,我和樓西月回到揚州。

    他半道上得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說玉羅門屢有暗人來襲,樓三劍依舊未醒,前景無比堪憂,望七公子早日歸來。

    第二封信是說樓玉鳳又給他訂了一門親事,望兒子速度回家進行嫁娶事宜。

    第三封信是說江南樓家收到一封打劫手信,上只有“給錢”兩個血字,想同樓西月確認一下他是否被人劫作人質了。

    我倆尋個酒家坐下,商量了一番之後的路線。

    我說,“我打算帶小九回藥王谷去,你若是要到了紅龍抱柱,就差人將藥送到谷里來。我配好解藥再給你。”

    樓西月沉思了片刻,徐徐問道,“你這次是要回谷里,再不出來了麼?”

    我心頭突地一抽,垂下頭含含糊糊地說,“也不是……有時候醫個人什麼的,再出來。”

    他點頭,輕笑了一聲,“小香。”

    我應了一聲,“嗯。”

    樓西月輕飄飄道,“解了三叔的毒,我再回藥王谷。你終究是我師傅,總是要教我醫術吧。”

    我聞言怔了一怔,“自然。”

    我因為身子寒,便趕不得夜路。在揚州尋了處客棧宿一晚再走,因得上回往樓府是男兒扮相,還遭了樓玉鳳幾回劈掌。我思量了一番,以為還是不要登門造訪得好。

    念及小九與樓西月十分纏綿,它許是知道明日會被我帶回藥王谷里,今日夜里兩只前爪一直扒在樓西月襟口上,很不舍。樓西月便也要了間屋子在客棧里宿下。

    殘陽鋪水,曉月微露。

    客棧後頭有一處籬笆院,青卵石砌的小徑,旁立著一座矮亭。

    我提了壺酒找樓西月話別。

    他將將沐浴過,著了身簡潔的素白錦服,發束上松松簪了只玉簪,坐在亭中石桌邊,偏著頭手中擺弄著什麼東西。

    我湊近了些,將酒壺和兩只杯盅閣在案上,與他道,“今日里我陪你喝酒。”

    樓西月微微抬眼,嗯了一聲。

    他手中執了把斜口小刀,神情挺認真地在一塊驢皮上一筆一劃刻鑿。驢皮上畫了個頭大身小,豹頭環眼的男人。

    我問他,“你在做什麼?”

    樓西月應道,“做個皮影人。”

    他換了把三角刀,陰雕陽鏤,專注地走刀推皮,手上動作行雲流水、推運自如。

    我睜大眼楮瞅著他,不由得贊嘆,“你手藝真好。”

    樓西月含笑瞧了我一眼,再執起畫筆將那小人上成了黑臉戎裝的驍漢。敷色之後,他再在面上覆了層桐油。末了,將小人的關節用皮繩鉚起來,接上簽子。

    一只公忠武將就自他手下鑿了出來。

    樓西月遞過來給我,“送你的。”

    我放在手中把玩了一陣,不知道為何,陡然憶起來在東土的時候紀九說的一句話。

    她說:七公子對我好,常做皮影人逗我笑。

    我抬眼瞟了一眼樓西月,他自斟自飲了杯酒,撐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我。

    轉念再想到方才他做皮影人嫻熟的手藝,原來他常做這些個玩藝來逗姑娘歡心。

    入了冬,天漸漸就涼了下來,我就著酒暖了暖嗓子,對那皮影人陡然失了興致。

    一口酒下去,竟有些胸悶。

    我將那小皮人擱在桌上,道,“我不要。”

    樓西月打量著說,“不喜歡?”

    我說,“嗯,我不喜愛這種將軍模樣的。我喜愛文人書生那樣的。”

    他失笑,扶著額頭道,“先前不是說喜歡大將軍麼?”

    我起了身,道“這酒有些涼,我去尋店家替我溫一溫。”

    他伸出扇子止住我的手,“酒還是暖的,再溫便要燙口了。”

    我打開他的扇子,提了酒壺邁步向外頭走,“不暖不暖,涼得厲害。”

    將邁出去兩步,便被他自後頭攔腰摟住,樓西月扳著肩將我轉過來,低頭瞧著我,“怎麼了?”

    我別開臉道,“就是那皮影人有些涼,我不過想尋店家溫一溫罷了。”

    他看著我,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與我兩兩對望,徐徐道了句,“皮影人你若是不喜歡就扔了罷。”

    我心中那方抑郁再加上幾分,將酒壺往桌上重重一放,轉身便回屋了。

    屋里燃了火盆,整個廂中燻得我很是焦躁。

    我直挺挺地合衣躺在榻上,望著房梁上三道木稜子,乍眼得很。

    這麼地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窗子外頭“啪啪”直響。

    我出了屋門,見著小九抬起前腿趴在窗子上。它扭頭望了我一眼,拖著後腿一跳一跳地往院子里走。天上紛紛揚揚有細雪落下來,在青石地上結了薄薄一層雪砂。

    小九走到樓西月腳邊,蹭了蹭他。

    吹燈卓風華,飛雪漫矮亭。

    桌案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好些酒壺,月色下泛著瑩玉的青光。

    樓西月單手撐著額頭,另一手執著杯盅,輕輕地晃了晃,杯中的酒灑出來幾滴。

    他微眯著眼,眸中泛著迷離,好像有些醉了。

    我躊躇了一番,邁步過去想將他扶一扶。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執起小盅仰首喝下去。

    我干干道了一聲,“別喝了,天色晚了,去睡吧。”

    樓西月淡淡地看著我,倏忽之間,他眸色一緊,伸手捉住我的手鎖在背後,將我抵在亭柱上,俯首半醉半醒地看著我。

    我呆住了,“你這是要做什麼?”

    他伸出手指拂過我的額角,再順勢漸漸向下。鼻息尖浮了層酒意,燻得我有些暈。

    樓西月眼含笑意,眼角一挑,曖昧地低聲道了句,“你不知道我要做什麼麼?”

    長指拂過我的面頰,在唇上若有若無地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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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40:19 |顯示全部樓層
[四二]流光换 春水湯湯,飛花似煙,青杏小、單衣薄,薈葉人家繞。

    我將醫書曬在屋外的青石芥上,臨著谷里的清池洗了幾件衣裳,煮了壺紫筍茶,拿到師傅屋前去給他添一杯。

    師傅服了藥後,氣色漸好,想來那帖藥方確是管用。我雖年紀尚輕,不出手則矣,一出手隨隨便便就將這個上天入地八荒舉世罕見的狼毒醫好了,真是讓我很不好意思。

    可是師傅毒解之後,常常應邀出診,即便回了谷里,也多在屋中調息煉藥,不讓旁人打攪。

    自打我那日與他排山倒海氣吞山河的哭了一哭之後,再沒有機會與他說上幾句話。

    走至屋前,門半掩著。師傅坐于案邊,沉著眉眼,單手無意地撥了撥眼前一把七弦木琴。

    這把琴我見過,先前一直掛在師傅屋里的西牆上,從未見他拿下來彈過。

    我扣了兩聲門,里頭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指尖拂過琴面,樂聲響起,似涓涓湍流。

    我進屋擺上茶盞,道,“師傅,我身子早無大礙,想同你一道出診,也好打個下手。”

    琴音依舊,師傅漫聲道了一句,“我給你配了一方十葉睫,你每日服一碗,不可怠慢。”

    我說,“那我現在就去收拾包袱。”

    師傅並未抬眸,只淡道,“小香,你身子尚虛,且留在谷中養病罷。”

    我執著茶壺添滿茶湯,眼角瞥到木琴琴額上,刻了一個“紫”字。

    手一歪,茶水灑了一桌子。

    給師傅試藥的時候,我常常想,若是他毒解之後,憶起來紫莫、憶起來安辰、憶起來那時候揚州煙雨、血染山河,我應當怎麼辦?

    本來我琢磨了許多可能性,比如淡然無視、痴心等待,或者拿根棒子將師傅敲暈了再次失憶。

    可是,事情遠比我估測的來得突然,我也遠比我想象中要不成熟得多。

    既做不到淡然,也做不到無視,我的心就這麼陡然落下去,伴著一聲脆響,手中的茶壺一並落到了地上。

    琴聲嘎然而止。

    師傅垂目注視琴弦,溫言道,“小香,怎麼了?”

    我望著他,輕聲問:“師傅,你記不記得原先在揚州見過我?”

    師傅抬眸看了看我,說,“記得。”

    “你記得紫莫嗎?”

    師傅默了良久,啟口道,“記得。”

    我說,“那你記得我喜歡你嗎?”

    師傅眉宇劃過一道波瀾,看著我,眼眸幽深如海。

    我說,“師傅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真的是、很久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我修成正果,一定要將我暗戀師傅多年來的心路歷程說給他听,我會說:初見你的時候,你著一襲絳紫色嵌金錦袍,暗花織了鶴羽,一針一線我都記得那樣清楚;我還想說:師傅你笑起來的樣子啊,真是讓人分神。

    我會說:不論你是安辰還是我師傅,我都喜歡你。

    我可能還會說:你看,我喜歡你這樣久。五年啊,一個女人有多少個五年啊,我是楷模,我是典範,我就是孟姜女精神的傳承者。

    眼下可能真的不是把話說破的好時辰,以至于這些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師傅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將我望著。

    屋中很安靜,我听見花草苑里綻放的九里香婀娜搖曳的聲音,再一瓣瓣剝落下來,碎在風里,灑了一地的落英。

    我輕聲道,“哎呀,不小心將茶給灑了。”

    蹲下身去拾茶壺,將頭埋低了些,指尖劃過碎片,像是割在我心頭。

    一雙冰涼的手捉住我的手指,師傅俯身瞧了瞧指尖,斂眸低眉。

    我微微一怔,抬眼望見他的側臉,眼角眉梢都那樣好看,清淡得不染一絲煙塵,仿佛即便伸手過去,也踫觸不到。

    “外頭有人尋你,說是鹿帝澗來問診的。”

    我回頭,看見三公踱在屋門前,攏著袖口,朝師傅傳了句話。

    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我就過去。”

    他正身拂了拂衣衫,在屋中執了藥匣往外走。走前留了句話,“這趟出診要些時日,轉心蓮開的時候我會回來。”

    不知道這話,是留給三公,還是我。

    谷中只剩下我同三公兩個人。

    三月拈香,竹林里的青筍破土而出,瀟香竹又添了一圈竹節。

    我坐在石桌邊,抱著小九順了順毛。

    天晴,晚陽在茶盞里浸成一輪紅日。

    掐指一算,去年初春,樓西月入谷拜師;依稀能記著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和他手中那柄扇子,不察流光偷換,如此便過了一年之久。

    樓西月再未回谷。

    在他師承我門下的一年時光里,我著實沒騰出空來教過他什麼,想來他也對我深深地絕望,再不抱任何希望。于是我好不容易收來的弟子,從圈養一步步走向了放養。

    這樣也好,若是他與齊笑成親,他便是我妹夫,隔著師徒的輩分,委實很復雜。

    三公日復一日地惆悵起來,兩條白眉毛鎖在一塊,總是負手在谷里繞圈圈。

    我揣測,他可能得了久別重逢憂郁癥,于是鄭重地替他把了把脈,關切道,“三公,你愁什麼?”

    三公瞥了我一眼,嘆了一聲,“你還年輕。”

    我說,“啊?”

    三公說,“我已經老了。”

    我不明就已,“啊啊?”

    三公說,“人生朝露啊,歲不與我。”

    我想了良久,茫然地望著三公,“啊啊啊?”

    我打掃師傅屋子的時候,見著那把木琴。

    細細一打量,琴額上刻的是個“紫”,琴尾上刻的是個“辰”,嵌在烏木里,沉澱了這麼多年,伸手拂過去,有深深地幾道刻痕,硌得指腹生生地疼。

    日落西山,日出東曉。

    師傅許是掐著日子算的,轉心蓮開花的那一日,他終是回來了。

    我只在師傅的手扎上見著過這種花,卻不想這稀世珍寶長得這樣普通,花開兩瓣,湛藍得像要落下雨來。

    師傅采了花配藥,我在一旁拿了石臼替他搗藥。

    紅爐上醅了只小鍋,里頭炖了根烏靈參。

    窗外有風拂了竹林的沙沙聲響,劃開春池一圈漣漪。

    師傅趁間隙里,端了茶喝了一口,再執筆將配藥記下來。

    他抬首問了一聲,“小香,你近日里身子可好,藥吃了麼?”

    我微怔,朝爐下添了點柴,點頭道,“都吃了。”

    師傅擱筆,起身將轉心蓮添進藥爐里,看著我,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他沉聲道,“你沒吃。”

    我心中一曬,因得師傅配的十葉睫藥效甚大,回回吃了,我便要頭昏上一天一夜不得清明,發一身冷汗,身子黏膩,實在難受得緊。

    我先前不過是替師傅將藥試了一試,本無大礙,便偷懶將十葉睫擱到一旁。

    我含糊道,“我身子骨挺好。想著病好了就不用吃了。”

    師傅垂目看著爐中,道,“你不要以為可以含糊過去。你一個行醫之人,自己的身子都料理不好,怎的能替旁人醫治?”

    他口氣雖淡,卻肅然得緊。在師傅身旁這許多年,也未見他這樣同我說過話,內里好像醞了些不悅。

    我被定在原處,只得訥訥道,“那我晚些再續藥。”

    次日一大早,師傅同我和三公往西山的冰窯去,當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一番。

    桃木遮掩下,露出來一方窯口。

    我跟著師傅往里走,只見這窯洞內四壁皆冰,或有垂下來幾株冰柱。寒氣裊裊,好像撐開來一面紗帳,將冰窯罩了迷迷蒙蒙一層。

    窯洞甚深,走了半盞茶時間,我漸覺得體力不支,是眩目之感,四肢百骸也凍得厲害,涼意絲絲侵入骨髓。

    腳下一滑,一個踉蹌便要跌倒,師傅轉身扶住我,微微皺眉,“要緊麼?”

    我撐著靈台晃了晃腦袋,“我很好。”

    師傅指尖搭在我手腕跳了跳,眸色漸凝,“窯里頭有一處暖玉潭,你隨我過來。這往後四十九天里,每日在這潭中浸半個時辰。”

    果不其然,這冰窯內竟是冰火兩重天。窯洞深處,有一處冰榻,上頭橫躺了個瞌眼玉面的姑娘。她肌膚很白,發如鴉羽,丹唇蛾眉,看那模樣依舊年芳十八,身上那件衣衫與我往常所見的離國姑娘大不相同,寬袍大袖,腰封上綴著一束紫色流甦。

    我望了望三公他老婆,再望了望三公。

    君生我已老,不曉得三娘醒來的時候,看著鬢間霜白的三公,是喜還是憂。

    我漸漸明白了三公前些日子的焦躁,他許是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心頭的姑娘依舊年輕得像朵花,自己卻遍布了歲月的蹉跎。

    冰榻旁邊有一處深潭,放著幽幽的藍光,像是秋日里落下來的月暉。我走近了些,蹲下來以手試了試,潭水有脈脈暖意,倒是舒服得緊。

    潭邊有個支架,上頭掛了兩件素色的布衫,好像是師傅的衣裳。

    我腦中一個機靈,突然閃過一個念想,支唔著問師傅,“師傅,你、你來這里浸過暖玉潭?”

    師傅淡道,“先前毒發的時候,來過。”

    我跳了一腳,憂愁道,“不是吧。”

    師傅抬眼問,“嗯?”

    我說,“萬一三娘中途醒來一回,那看到師傅寬了衣裳沐浴……”

    三公咳了幾聲。

    師傅別開臉去,“……沒寬衣裳。”

    師傅給三娘診了脈,再解了她的穴道,將解藥給她服下去;三公便背著三娘出洞了。

    我依師傅的吩咐,合衣浸在暖玉潭中趨寒。

    煙霧繚繞,不曉得泡了多長時辰,有些懨懨,趴在潭邊的石階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竟是三日之後。

    三公說師傅將我自冰窯里抱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浸了小半日,手背上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我問他:“師傅人呢?”

    三公說:“兩夜沒睡,許是在補眠。”

    我朝四周里望了望,“那我三娘呢?”

    三公怔忡了會,說,“走了。”

    我驚訝地瞧著三公,“嚇走了?”

    三公沒說話,起身弓著腰再踱到西山高地上坐看夕陽紅。

    一襲殘陽鋪了下來,暈開谷里一角妖嬈。

    我猜測,三娘可能醒來之後,見著三公的模樣與數十年前風神俊朗的公子哥相差甚遠,心中愛戀幻滅成灰,于是捂著臉奔出了谷。

    說實話,讓一個年僅十八的姑娘泰然地接受“我眼楮一閉、一睜,老公成了老爺爺”這一事實,簡直就如同讓大風淡定地接受自己未來的老婆走粗獷路線一樣,是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或許那時候,三公問林屹要面皮,就是為了以防這種悲劇的發生。

    時間是把殺豬刀,將三公的夕陽忘年戀扼殺在搖籃里。

    我擔心三公身受重創,自此對紅塵失了念想,就撿了許多戲本子拉了凳子與他道那些美好的愛情故事。

    偶爾三公會應個一聲半句,我將他的吭吭拼湊起來,還原了三娘與他短暫的相逢場景。

    大抵是:三娘醒的時候,三公並未與她道明事情的原委,只說替她解了毒;三娘攏了鬢發,含著笑,與他客客氣氣道,“老人家,謝謝你。”

    她臨出谷的時候,與三公打听道,“你知不知道我相公周郎,在哪里?”

    三公默而不答,倚著門看著那個貌美的姑娘走過他的窗前。

    谷風好像在低鳴,三公屋前的鳳凰花依舊嬌艷似血。

    那個扎青花頭巾的姑娘,沒有認出他來。

    我看見三公額間的皺紋一點一點陷下去。

    我問他,“三公,你怕老麼?”

    三公瞌上眼楮,低聲應道,“不怕。”

    天幕一寸一寸被煙霞吞噬,再暗成血色。

    良久,三公吭了一聲,“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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