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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千锦瑟戏中织》作者:老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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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27:46
67.是福不是祸

  

  窗外淅沥沥下了场雨,打在外头芭蕉叶上声音清脆,在地上砸下一个个水涡。

  “老爷,这便是尹氏食肆”。抬眼瞧去,有位身着华服的尊贵男子带着三两随从迈步进来。仔细瞧了瞧,竟觉得这位男子眉梢间与孟王爷有些神似,不比孟王爷的儒雅之风,此人倒是更添了些戾气。

  他们一行人挑了个包厢坐下,不过片刻,伙计便从那包厢中出来,“尹掌柜,里头那客官说要见你。”

  我放下帐本,有些疑惑,掀开竹帘,恭敬道,“这位客官,我就是这食肆的当家掌柜的,客官要找我?可是有什么不和口味的地方?”

  那男子见着我,深深地打量了一番,凝神问道,“尹掌柜的?”

  “嗯?”

  “你姓尹?”

  “呵呵,客官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突然,堂中听到刘夫子敲了敲扇子,大喊了一声,“自古帝王多风流,好是流连美人榻。咱当今皇上,那还不是后宫佳丽,夜夜笙歌……”下头一片叫好声。

  眼前男子脸色稍变,皱了皱眉,将茶碗重重地置于桌上。旁边有人替他斟满茶,“老爷,莫动怒。”

  我心里一紧。这男子敛气问我道,“听说你这是大沂御赐食肆,既然顶了这大沂御赐的招牌,可是有何不同?”

  “回客官,未有不同。不过是民女曾在前段日子无心插柳,在与浦丘一战中尽了些绵薄之力,皇恩浩荡,便赏了民女这块招牌。”

  “哦?掌柜的巾帼不让须眉啊,这浦丘一战中书令大人立下赫赫战功,原来是得了位女子相助,真乃传奇。”

  “客官盛赞了。”

  那男子话似有深意,“这江洲真是不可小觑,前有闻那浦丘皇子隐匿其中,后有知前朝丞相欧阳瑾瑜退居于此,再如今还出了掌柜的这般奇女子。我还听说中书令大人甚是流连此地,果真是藏龙卧虎啊。”

  我有些紧张,掌心中细细密密渗了层薄汗,“客官想来是第一次来江洲吧,江洲百姓安居乐业,这小食最为特色。客官既然来了我尹氏食肆,民女自当尽地主之仪,好生款待。”

  这男子缓缓启口道,“听说中书令大人都屈尊下榻在食肆中,想来这小店必有其特别之处,那么掌柜的,捡几样招牌小点上来吧。”

  我正欲迈步出去,听到孟杼轩唤了声“娘子”,接着他掀帘而入,见着那男子愣了愣,接着微微福了福身,欲提了袍角跪下,“皇上驾到,微臣失职未能远迎,还望陛下降罪。”那男子稍稍挑了挑眉头,不紧不慢道,“爱卿不必多礼,朕多日未见爱卿,有闻孟爱卿有病在身,今日特来探望。”接着他目光扫了扫我,“竟不知,几日未有爱卿音信,原来是有佳人相伴,乐不思蜀了。”

孟杼轩不动声色地攥住我的手,抚了抚,方才悬在喉咙处的那颗心才是安稳些。我赶忙上前跪下,“民女尹千织拜见皇上。”

  孟杼轩在旁搀住我,缓缓道,“皇上明鉴,微臣尚有伤在身,夫人前些日子操劳,不宜长途跋涉,故而没能及时回堰复命,还望陛下恕罪。”

  我抖了一抖,在心里琢磨着,欺君犯上这可是死罪,合计了一番,孟杼轩这一句话出去便是要砍两回头了。

  皇上抿了抿唇,“爱卿不必自责,浦丘一战爱卿守城有功,合该重赏。”他目光有些凌厉,似带试探,“朕不知爱卿想要何奖赏?”

  孟杼轩稍稍俯身,将我攥得更紧了些,“夫人近日身怀喜胎,臣只望能陪伴身旁,此外,别无他求。”

  心里再是抖了抖,唔,再砍一回头。

  “哦?”皇上扫了扫我的肚子,“那么真要恭喜爱卿了,诸日不见,朕倒是有些怀念爱卿的棋技,今日不如就伴着这青山绿水切磋一番。”

  孟杼轩恭敬道,“微臣遵命。”他转身,目光笃定地望着我,柔声道,“千织,你去拿副棋来,再沏壶好茶。”

  出了这包厢,惊魂甫定,方是体味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杀人于不眨眼之间了。

  屋外的雨下得愈发厉害,店内的生意也是冷清了些。我拉着刘夫子让他止了说书,等在外头,周围静得只能听到雨点落地的清脆之声,还有那包厢中“啪啪”的落子声。

  这一局棋下得真是有气势,老天爷都跟着天昏地暗了一番。

  盼天盼地,终是传来了爽朗笑声,“哈哈,数月已过,孟爱卿棋技无甚长进,莫不是贪恋温柔乡了。”

  听得孟杼轩沉声道,“臣愚笨,此局输得心服口服。”

  这日晚些时候,皇上一干人终是移驾衙门府,临走前,他与孟杼轩道,“你的这位娘子,倒是与朕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孟杼轩将我护到身后,“微臣惶恐,恭送皇上。”

  黄昏之时,我见孟杼轩神情有些凝重地立在窗边,屋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那芭蕉叶被打得有些撑不住,独自飘零在雨中。泥地上的水涡炫开朵朵雨花。

  “今日里,你连皇上都想糊弄过去么?”

  他转身对我,敛了心神,自嘲一笑,“你若不嫁我,我便是罪该万死了。”

  “你大可以回了堰城再娶他十个八个。那些皇亲贵戚哪个不是三宫六院的,连那县太爷都有四房姨娘,刚好凑一桌打牌……”我越说越觉着不对劲,却又琢磨不出来哪不对劲。

  他脸上有些笑意,“我只要你一个,不再娶了。”他将那“再”字咬得重,我这才反应过来,大窘,堵回去一句,“那天上掉下来的小姐公主,砸你一砸一个准,一砸一个坑。
语罢,总觉得我这话不大妥当,便补了一句,“你那后院定是坑坑洼洼的。”

  他轻笑出声,“那我将后院围起来,就填你这个大坑。”

  我摸了摸下巴,“你能不回堰城么?”

  他身子一顿,良久没有说话。

  天际闪过一道惊雷,晃得人心中戚戚。

  窗棱被风吹得“咔咔”作响,远处团团乌云好是狰狞。我将手伸出窗外,夏雨淋在手掌中冰冰凉凉,沿着指尖丝丝滑下,却是从指缝中流走,收拢掌心,半点抓不住……

  答案我早便知道,心中平升一丝黯然,转身欲走,听到他在后头唤了一句“千织……”余下的话音便湮灭在雷声中,我摆了摆手,“我说笑呢,你就是在江洲一百年,我也不嫁你。”

  这日夜里,轰隆隆的雷声一直响在耳畔,我横躺在榻上,竟忽然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乌山寺对着郑兰儿小姐发的毒誓,彼时我说若再轻薄孟杼轩便要遭天谴。转念不久前与孟杼轩的一夜春宵,再巴巴地望着外头这天打雷劈的,这、这不会应验了吧,老天爷莫不是要来收了我去?我不禁裹紧了被子,哆哆嗦嗦念了一晚上“南无阿弥陀佛”……

  第二日清晨,已经云消雨霁,大雨过后,泥土的清芬弥散在空气中。

  我逃过这次天劫,肿着两眼去店中,却发现食客们皆交头窃语,议论纷纷。我拍拍刘夫子的肩,“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千织丫头,昨日衙门府被雷劈了哎。”刘夫子凑到我耳边,神神叨叨,“老天爷发威了,县太爷好像被吓得半死。”

  我心中一抖,老天爷莫不也有眼拙的时候,劈歪了?

  转念一想,啊呀,那当今皇上不就住在衙门府么?

  赶紧揪住刘夫子,“那,有人被雷劈了么?”

  “肯定有吧,听说衙门府被烧了大半,县太爷是爬着出来的。”

  心里一沉,便见着孟杼轩迈步出来,“千织,你收拾一下,中午我们去衙门赴宴。”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他,“那皇上没事吧。”

  他蹙了眉头,“你怎么眼睛肿得这样厉害?”

  我自责道,“我听说衙门被雷劈了……唉,这都怨我、都怨我。”

  他有些好笑道,“皇上没事。今日晚些时候皇上要摆驾回堰,于是设宴,指名要你同我一道过去。”接着他郑重叮嘱我道,“在宴席上你莫要多说话,凡事有我。”

  我心中掂量了一番,皇上许是头回来江洲,夜里就被雷劈,想明白了这是天意让他赶紧回宫,江洲是个不祥之地,于是屁股还没坐热就摆驾掉头了。

  心头隐隐有些阴霾,天雷算不算是凶兆……

  我换了身压箱底的衣裳,还特意找了只珠花挽了个流云髻别了起来,瞅上去很是风韵犹存。出来见着孟杼轩,还扬眉吐气了一番,“是不是也挺国色天香的?”

他望着我,眸中好似有什么在闪烁,靠在我耳畔道,“不穿衣裳最好看……”

  我脸红了红,嘟囔一句,“你就随便占我便宜吧。”

  同孟杼轩一道来到衙门府,果真,南面一半的宅院黑焦焦的。我抚了抚心口,这真是好险呐,县太爷我对不住你,竟让你做了垫背的。

  郑捕头迎上来,“孟大人,夫人,请里边走。”

  孟杼轩问道,“皇上可还好?有否惊了圣驾?”

  郑捕头喏喏答道,“回孟大人的话,皇上龙体无恙。只是,县太爷……此次受了惊,前些日子病还没养齐全……许是回天乏术了。”

  孟杼轩颔道道,“寻个郎中帮着看看吧,你们多担待些。县老爷年岁也高,是时候享晚年了。”

  我们进了大堂,便见着皇上威严地端坐在桌旁。孟杼轩携我行跪拜礼,“微臣(民女)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孟爱卿不必拘礼。”皇上语气稍缓了缓,换了个称呼,“朕有闻皇侄伤病在身,眼下可有恢复?”

  “皇上,江洲山清水秀,养病再好不过,微臣已经有所好转。”

  皇上睨了睨龙眼,“朝中近来颇不太平,皇侄可有耳闻?”

  孟杼轩徐徐道,“哦?微臣不知。”

  那皇上侧头看我,“尹掌柜是江洲人?”

  我正欲答话,孟杼轩握了握我的手,“夫人是清洲人,曾因修筑城墙一事随微臣一并来到江洲。此后见江洲人杰地灵,不舍离开,便盘下食肆做些生意。”

  皇上扫了扫我,目光停在我腰间,我低头一看,方才想着收拾得体面些,便随手拿了只玉佩挂上去,现在仔细看看,原是司若言先前给我的那块刻着“瑾”字的佩绶。心中稍稍一提,这果不是那前朝丞相欧阳瑾瑜的东西么?

  皇上收了眸光,问道,“朕有闻欧阳瑾瑜隐于江洲,皇侄可有见过?”

  孟杼轩答道,“据微臣所知,欧阳瑾瑜早先携慕容若言私逃出宫,此刻应是在浦丘境内罢。”

  “哦?-----”皇上眼微眯,斜眼睨过来看得我心中一阵寒颤。

  我心中忐忑,孟杼轩并不知道这玉佩一事,想来那欧阳瑾瑜与我或许沾亲带故他也无从知晓,眼下他如此一说,会否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皇上轻吭了一句,“不知皇侄何日当返?”

  孟杼轩垂眸,扫了扫杯子,“夫人仍在安胎,不过多时微臣便启程回堰。”

  我心里一抽,有些抑郁。这顿饭吃得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小心肝上蹿下跳地颤啊颤。

  饭毕,孟杼轩与皇上下了局棋,我索性溜达到院中观瞻这被雷劈了的府阺遗址。夏日里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昨日夜里还是雷雨交加,今日便艳阳高照,火辣辣烤得人汗流浃背。我图体面,今日里穿得是那百褶绣花连襟裙,比不得往常的薄纱裙,捂得人好生憋闷。

  执着那团扇扇了扇却是不打紧。渐渐觉得身子有些虚脱,我抬眼瞧了瞧当空的日头,头晕目眩,厥过去之前心里琢磨着,果真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老天爷你这是变着法的要收了我么……

  醒过来之时,手腕上有些冰凉,抬眼看见孟杼轩正在为我把脉。有些口干舌燥,见着榻旁有碗茶水,端起来欲喝,却听得孟杼轩柔声道,“千织,你许是有喜了。”

  “噗”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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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3:18
68.仲夏苦夜短

  

  我一手抚上心口,颤抖道,“你方才说什么?”

  他不紧不慢,修长的手指一搭一搭扣在我腕上,“往来流利,如盘走珠,似是喜脉。”

  我此时心中还没来得及盘算,脱口而出,“你要负责!”

  孟杼轩嘴角有些上扬,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笃定道,“我们择日成亲。”

  脑袋乱成一锅粥,刚醒来我又厥过去了……

  他拿着本黄历翻了翻,“千织,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两日后便在醉宵阁里头把亲事办了,怎么样?”

  我摸了摸肚子,“唔,随你。”

  “怎么,不和心意?”他放下黄历,走到我身旁,眉梢间好是柔情,轻轻抵住我的额头,“嗯?”

  我直勾勾地瞅着肚子,“你能把出来是男孩女孩么?”

  “不足半月,看不出来。”

  “呃……你什么时候回堰城?”眼下这架势,我心头总有些不爽利之感,“眼下我有身孕,不适宜走远路。你若是要回去,可以先走,不过这样一来,怀胎这么久,我日日夜夜见着的就是刘夫子。我听说,这些日子见着谁多,那孩子就长成谁样。”

  “……”他双眸如墨,浅笑道,“你舍不得我走?”

  我讪讪笑笑,“我是怕日后刘夫子他娘子误会。”

  我想着有喜了应是四处走走,透透气,听听河边姑娘唱小曲给孩子薰陶薰陶,于是同他道,“今日有些热,我去江边走走。”

  他起身看着我,“我陪你。”

  蓝天白云,有些渔船在江面上撒网打鱼,江畔有些小摊贩。

  有个字画摊子,那摊主给来往客人临江画像,我凑过去递了些铜板,“大哥,你也给我画一个罢。”

  摊主点点头,“好咧,姑娘,就临着这江边。还有什么别的想画进去么?”

  孟杼轩吟笑道,“你想要描画像,我来给你画就好。”

  我歪头思索了一番,指着孟杼轩对那摊主道,“把他也画进去吧。”接着对他道,“你若是真走了,我这些日子就看着这画像,总比看刘夫子好,别可惜了你那副好皮囊。”

  他好似有一瞬的怔忡,接着脉脉地看着我。

  这青天白日之下眉眼传情,身旁那摊主痴痴地看着我俩,我十分地不好意思,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摆个姿势吧。”

  他笑笑,“什么姿势?”

  我细细回忆着,觉着初次见他时候那副模样最勾人,于是在旁寻了棵垂柳,“喏,你倚在这柳树上。”

  然后凑过去,把他的发带解了,乌发泄散下来,丝丝触在我脸上,有些痒痒。唔,还差一点,彼时他手中执了个瓷白酒壶。

  酒壶没有,先找点东西凑和吧。我到旁边摊上买了片西瓜搁在他手中。他稍稍蹙了眉,问我道,“千织,你这是要做甚么?”

我将他的头扶了扶,理了理他的头发和衣襟,心里再是回想他那时的模样,与他道,“你眼睛稍稍眯一点。”

  “嗯,眼神再迷离些。”

  “嘴角稍微勾一勾。”

  “西瓜再歪一点,唔,这样好了。”

  我回头对那摊主灿然一笑,“大哥,姿势摆好了,就临着后头的尹氏食肆,画吧。”……

  我拿着那画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觉着眼前的孟杼轩与画中人真是有云泥之别。“大哥,这画得差太远了,你把银子退给我吧,我不要了。”

  那摊主有些苦丧着脸,“姑娘,这都画了半个时辰了。何况这位公子长得仙人模样,姑娘看看这画里,神韵已经出来了。”

  “啧啧,大哥,你画的到底是他还是你自己,神韵我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

  孟杼轩轻轻将我拉过来,然后对那摊主颔首浅笑,“多有得罪,我看这样就行了。”

  我有些不耐,“我若是看这画像,那还不如看夫子呢……”

  他轻笑出声,凑到我耳畔道,“不用看画像,我就在眼前,哪也不去。”

  我咂巴咂巴嘴,噤了声。

  夜晚,繁星点点,外头一声一声知了叫。

  夏日一到,胃口便不像往前,总有些烦闷。孟杼轩挽了袖子在火房中给我做了碗银耳莲子羹去火,端到我屋中,“我方才用井水凉了凉,将它喝了吧。”

  莲子羹顺着咙喉顺下去,冰凉之感沁人心脾。

  “千织,若是没有孩子,你愿意同我成亲么?”

  “啪”我一慌,手中的瓷碗掉在地上,碎成万千。我赶忙上前一步去拾那碎片。

  “嘶——”倒抽了口气,手指被划了个口子,血溢在那瓷白之上。

  “怎么回事?让我看看。”他上前一步捉住我的手,接着放在唇边小心地吮了吮,我心中一阵酥 痒。欲将手抽回来,他却是没松开,舔着那伤口细细吮着,随后竟沿着五指指缝吮吸每根手指。

  我面如火烧,欲推开他,却被他搂住腰间靠近。张嘴欲呼,他一个俯首,呼声便埋没在唇齿之间,化作暧昧溢于室中……

  夜色撩人,屋中烛光明灭,窗外芭蕉叶摇曳。

  “千织……”他含着我的唇轻唤,声音混哑。

  “嗯?”,此时脑袋中一片混沌,却如中了魔怔般脱离不开。

  他眸中漆黑若夜,好似浮了层薄雾一般迷离,舌尖离开我的唇瓣,游离在耳垂处,含住轻吮,声音暗哑非常,“我要你……”

  我心中一颤。

  晚风从窗外拂过,烛光忽然被吹灭,屋中刹时漆黑一片。

  “我看不清……”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身子一轻,被他拦腰抱住放在榻上。脖颈处有些温热,他的唇舌流连在我的耳廓,脖颈,锁骨……

  不知何时衣襟已开,他的指尖沿着襟口滑到肩上,轻轻摩挲打着圈,一路向下在我背脊处轻拢慢捻。指尖微凉,却在所及之处撩起阵阵火热……

  耳畔的喘息声渐渐粗重,我咬着唇,腰间一松,心内抽紧,轻声道,“我有喜了……”

  寂静一片,窗外点点星光洒下,在院中晕染出一片朦胧,有“沙沙”树叶摩挲之声,远处灯火阑珊,绚烂旖旎。

  他好似顿住,随后倒抽了口气,在我眉心处印下一吻,低声在我耳旁道,“只有你才能让我这样……”

  我此时脸上已经火急火燎了,别开脸。

  他伸手圈住我的腰,将我靠在他胸膛处,暖暖的,第一次如此近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夏夜暖风微微吹我裳,飞虫萤绕在那芭蕉叶旁,心头阴霾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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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3:36
69.破镜何重圆

  

  清晨醒来的时候,孟杼轩已经不在了,榻上仍有些余温。地上碎开的瓷片已经被他收好。我起身走到窗旁,看着外头晨曦晓露、枝叶上清露点点,清新之感扑面而来。

  他屋中空空,不知去了何处。我到了店中,刘夫子笑眯眯与我道,“丫头,孟大人说明日里在醉宵阁里成亲。夫子没什么好送你的,回去翻箱倒柜,总是寻着了样宝贝。”

  “咳咳,夫子,其实不用,有这心意就行。”但凡刘夫子说是宝贝的那都是见不得光的。

  “要的要的,丫头就像夫子闺女一样,要出嫁了,怎么能白手空空呢?”说着,刘夫子从怀里摸出个盒子,打开来一看,是对翡翠耳坠子,我仔细瞧了瞧,咦,这和我娘彼时留给我的那对长得真是差不多。

  我笑笑,“夫子,这坠子我有一对一样的哎……”

  夫子讶异,“怎么会?这是夫子我当年送给我娘子的信物。”他即而陶醉其中,“当时我那娘子是个小美人儿啊,多少纨绔公子哥拜倒绣花裙下,多亏了这坠子,啧啧。夫子我真是下了血本呐。”

  我转身去屋中扒拉扒拉将那坠子寻出来,递给他一看,“喏,这不是一样的么?”

  这坠子惹了好些事,说来说去,我早先险些被孟杼轩一把火烧了就是因得这坠子,后头再牵出来一干纠葛,真是万恶的源头。

  刘夫子细细端详了一番,突然双眼放光,“丫头,你这坠子是真的啊!!!”

  我嘴角抽搐,扶额,“……自然是真的,要不然呢?”

  他好生宝贝一样揣在怀里,“这是宝贝啊,大宝贝。这对坠子可顶多少个食肆啊……”

  我凑过去纳闷道,“这么值钱?”

  “丫头你这坠子哪里来的?这个不应该在当今孟王爷夫人袁氏手上么?”

  “这么说来……我在二夫人手上也见过一对差不多的。夫子,这坠子有何典故么?你说来我听听。”

  刘夫子撅了撅嘴,“这对翡翠坠子是当年那欧阳丞相送给堰城第一美人的,相传是用善润翡翠雕刻七七四十九日制成,价值连城,举世无双呐……彼时在袁美人生辰之际送上,名噪一时啊,后头为堰城广为流传。堰城头号首饰坊照着样子仿做了三对,那是坐地起价啊,夫子我没日没夜攒了一年的银子全耗上了。”

  他吹吹胡子,“自然,最最值钱的还是你手上那对,无价之宝啊。”

  我不解,“那这坠子后头呢?一直在袁美人手上么?”

  刘夫子歪头思索了一番,“老夫子怎的知道,这种事也是以讹传讹了。听说袁小姐与孟王爷成亲那日,遣了个贴身丫环将这坠子送回给欧阳丞相了。想来那欧阳丞相若是睹物思人,真是要魂断天涯了。后头不过多久,欧阳丞相便隐匿了。红尘多坎坷啊~”

“夫子,你知不知道先皇后来为何改立太子?”

  刘夫子仰头思索了一番,“是因为明玉郡主叛国一罪,罪连三族。父族放逐,明玉郡主和浦丘大皇子慕容易私通,先皇下令诛其子族。”

  我有些怅然,“这权势真是纠结得很……”

  夫子哈哈一笑,“丫头管他这些劳什子事做什么!眼前孟大人这样的良人抓住一个是一个。”

  我摸了摸下巴,叹道,“怕是套不牢啊……”

  “夫子手把手教你,要想套得住男人,二句真言!”刘夫子伸手比了个“二”。

  “嗯?”

  “要想套住郎,就得媚上床。”

  “……夫子,我去绣坊里量量身,今日要做那喜服。他若是回来了,你也让他去那绣坊寻我。”

  接着便起身往外头走,走到半道上,阴云满布,这些日子阴晴不定,我迈急了些步子。怕是不久便要下起雨来。果不其然,不足片刻,有些雨点砸下来。

  出来得太急没带伞,只好跳到一旁屋檐下避避雨。这雨渐大,瓢泼而下,丝毫没有停的架势。倚在墙边,看着前头好些人在雨中赶路,有个胖小子颤颤巍巍在路上走了两步,“扑通”趴倒在地,蹭了一脸的泥,抬起衣袖抹了把脸,那身浅青色衣裳立马就花里胡哨不成样子。接着我听得“哇——”一声,这小子索性一屁股坐在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孩子哭得这般凄惨,立马将我那母性勾出来了,上前将他扶起来道,“别哭别哭。”

  无奈他那屁股好像粘在地上一般,死活不肯起来,一面哭一面往我怀里钻,把面上那泥啊、鼻涕啊、眼泪啊全蹭到我身上,呜呜咽咽道,“姐姐……痛……”

  我抚着他的小脑袋,好不尴尬道,“哪里痛?我给你揉揉……”

  这孩子全然不顾大雨天的,只将我牢牢攥住,“小川摔得好痛……”

  我念及自己有孕在身,淋不得雨,只好将他往屋檐下拽,“别淋雨,不然要染湿寒了。”

  生拉硬扯将他给拖到屋檐下,他哭得是愈发凄零了,与天上的雷公电母遥相呼应。我心中不忍,擦了擦他面上的雨水,哄他道,“我给你买糖吃?”

  这孩子噙着泪,可怜兮兮道,“好……”

  我看着他这可怜模样,心立马化成水,顺着屋檐走了几步,看到一旁有个小摊,打算上前去买些小食。

  听得有人唤了我一声,“千织。”

  我回过头去,见着孟杼轩打了把竹伞走近来,他微微蹙起眉,“怎么给淋湿了?”他将手中的外袍披在我身上,“你这样,又要着凉了……”

我笑笑,指了指旁边的小子,“他吵着闹着要吃糖,我想着给他买点。”

孟杼轩看着小川,微微俯了身,饶有兴趣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川睁着眼睛瞅了瞅孟杼轩,然后瑟瑟地往我身边靠了靠,怯怯地对他道,“叔父……姐姐给小川买糖吃,小川要吃糖。”

  小川这话说得很有深意,直接把我和孟杼轩说开了一个辈份。

  孟杼轩“咳咳”了两声,“千织,你就站在这,我去买。”接着他慈眉善目地对小川道,“哥哥给你买,可好?”

  这话不说不打紧,一说着实把这孩子惊着了,“哇”地一声雨天霹雳又哭起来了。

  他只得作罢,买了块糖递过去。小川吃了这牛皮糖口水涟涟,扁着嘴含含糊糊道,“叔父好,叔父真好。”这时候过来个姑娘,有些焦急,看到小川一把拉过去,“你怎么乱跑,让娘亲好一顿找。”

  小川此时眉目都舒展开,扬着手中的糖,笑得可人,“娘亲,小川有糖吃。”接着他一点点挪到孟杼轩身旁,扯着他的袍子,喏喏道,“娘亲,让叔父做爹爹……”

  此话一出,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变。那姑娘讪讪笑笑,“这位公子小姐,方才多谢。”接着揪着小川的衣领提着一路远奔。

  我目送这母子俩的背影,心内有些感慨,这好似是看到了我不久的将来。孟杼轩走到跟前,拢了拢那袍子,柔声与我道,“不是说去绣坊么?”

  我点头道,“嗯,你说要是生个儿子像我怎么办?”

  他一愣,接着笑道,“那就再生一个。”

  我欲走,却是觉得有些濡湿之感,低头看了看裙子,发现裙上赫然有点点红斑。心头一惊,拉住孟杼轩,“完了完了,我莫不是要小产了?”

  他顿住,“怎么会?”

  我指了指裙子,心惊肉跳啊,“方才淋了雨,你看,你快、快救救孩子。”

  他望着我,脸越来越黑。

  我扯着他,嚎道,“你赶紧找个大夫,快!”……

  眼下我躺在榻上,心如死灰,化作别姬自刎湘江的心都有了。我有孕了缘何要去做那泥菩萨哄那孩子?

  孟杼轩坐在我身旁,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我有气无力道,“我是小产了么?”

  他不语。

  我颤抖,“都是我的错……”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愧疚,哭道,“我这苦命的孩子哟……都怨我。我真傻,真的……”

  他递过来一碗汤水,“千织,来,压压惊。”

  我此时是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念着我那早夭的孩儿,怕是个人形都没长全就胎死腹中了。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我吃不下……”说着,那眼泪扑朔扑朔就掉下来了,扯着他的袖子当帕子哭得更是卖力了些。我虽没做成娘,但这一折腾深深让我体味到做娘的苦楚。稍一念想,这孩子算是生生被我活埋在肚里,悲恸得无以复加。

待将他一只衣袖都湿透了,我便扯了另一只继续哭。

  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的肩,半晌,终是听他说了句话,“千织,你这是来月事了……”

  我彼时还沉浸在与我那孩儿的生离死别中,呜咽道,“孩子都没有了,要那月事做什么?”

  月事……月事?心中哐当一抖。

  屋中稍稍静了片刻。

  我“哗”地推开他,“怀孕了哪来的月事?!”

  孟杼轩那脸再是黑了黑,嘴角抽了抽,“你听我说……”

  我随手抓起榻上的枕头扔过去,“你骗我??”

  他被那枕头打了个迎面,欲走近来,“那日你脉象不稳,我便以为是有喜了……”

  我将榻上的被褥抄起来甩过去,“你胡说,你医术那么好,怎么可能算错?”

  “……”

  敢情他竟是变着法儿来哄骗我,这些日子莫不是被他耍得团团转,我郁结,想着自打知道有喜了,我那是诚心实意想与他做夫妻,昨日夜里还含情脉脉与他共榻而眠,私底下还偷偷开始绣那娃娃的小鞋。

  “每每都是这样,你除了哄我骗我,还会使其他招么?!”我是又羞又愧又恼,将触手可及的东西全是扔了过去。

  听到“哐”的一声,我方才没把住轻重,竟是将那碗汤水尽数洒到他身上。他额角被打个正着,额上渗出了些血丝,沉寂了片刻,他眸中幽幽,“我是真希望有个孩子……”

  我别开脸,背对他。

  听得身后一声轻叹,“那日问你若是没这个孩子,可是愿意同我成亲?”

  我咬着唇没说话。

  良久,后头没有反应。待我回头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屋中了。

  我在榻上滚来滚去,越想越是憋屈,推了门想是寻他把话说个清楚。刚巧碰上刘夫子,夫子笑道,“丫头,喜服做好了么?”

  “夫子,这亲成不了了!”

  夫子疑惑道,“怎么?小两口闹别扭了么?难怪我方才见着孟大人执了酒壶在旁喝闷酒。丫头,夫妻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我摆了摆手,迈步走,郑捕头乐呵呵地走上前来,向我福了福腰,“尹姑娘,小的没寻着孟大人,想着姑娘帮我传句话。两日后启程回堰的马车小的都准备好了。”

  “什么叫两日后启程回堰?”

  “尹姑娘不知道?孟大人先前应了皇上,两日后回堰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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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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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长夜无休眠

  

  我的心“啪”地落到谷底,刹时东南西北分不清楚。脑中回想他同我道,“不用看画像,我就在眼前,哪也不去。”

  踱步到院中,痴痴望着那翠叶,伸手去触那叶脉上的滑动的雨珠,这些日子如同做了场梦,梦里这人就是个凡夫俗子,与我一道牛郎织女,同我一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将他的那些抱负、那些过往叠得四平八稳压在箱底,想着不看不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知道。现如今,细雨淋在我身上,将我这一腔美梦浇得稀哩哗啦,这梦就像指尖那水珠般,轻轻一触碎得烟消云散。

  我掂量了一番,许久之前沈妩便同我道,孟杼轩要的东西我帮不了他。她这话半点不假,我自以为最初的时候爱他爱得掏心挖肺,却是分毫没能让他的日子舒坦些。原先我只觉得既是喜欢他,只要伴在他身旁陪他笑陪他哭,心中就圆满了。眼下却是越活越回去了,远来不得年轻时大度,与他相处得愈久,愈是舍不得这种日子,更莫说日后他若是坐上了那个位子,身旁云燕环绕,人前逢场作戏了。

  我得承认,我确是枯木逢春,老树又开花了。我怕是再爱上了他,想同他一道过日子,想与他“种豆南山下,闲看栀子花”。可我心中明白得一片锃亮,这些加在一起自是抵不过他心中的那座江山。如此纠葛下去,我怕是给他徒增了不少牵绊。

  梦醒了,不若趁着眼下这情还不深,了断了罢。

  我遂狠了狠心,掉头在那店中寻他,见他独自临窗执酒壶仰头喝下去一口一口,神情淡漠地望着酒楼外头人来人往,额角处仍是有些破皮,青紫一片。

  我捡了个位子坐在他对面。他察觉到我过来,牵了牵嘴角,“你来了。”

  见着他这模样不禁有些心疼,我一手扶着那桌脚打足了气,涩涩开口,“我是来同你说,既然怀胎一事不是真的,我们那亲事就作罢吧。”

  他抬眼看我,看得我心悸,只得低了头抽了口气继续道,“你不久便要回堰城,我想咱俩的缘份也就到这里。日后……”

  这话像刀割,剐得我生生肉疼,顿了顿,正欲开口,听得他那声音有些凄凉。

  “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么?”

  我默了片刻。

  他执起酒壶喝了一口。听得周围有些食客在哄笑,夫子说书那折扇呼啦呼啦。

  我攥了攥衣角,“你和我本不在一条道上……”

  “你莫要说了……”,他打断我的话,目光扫到酒楼外头,片刻,缓缓开了口,“千织,那日在帐中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你吐得厉害,我帮你换身衣裳罢了……”

  我心头一抽,将那桌脚攥得更紧了。
他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住我,“先前你说我们不合适,这些日子我陪着你开食肆,陪着你泛舟江上、扬琴河边。这不合适其实不过是你的托辞,不是么?”

  我喉头涩涩。他仰头再喝了一口,眸中似有浓墨,眉梢间划不开的沉重。

  淡风挽竹帘,斜雨染青塘。相逢相聚、太匆匆、絮飘零。

  他拿着那酒壶起身,从我身旁擦过,“这两年七个月二十一天,我日夜将你放在心头……”

  察觉到他的袍角擦过我的手,人已远去,一味酒香都没捕捉到。

  我缓缓松开那桌脚,上头有浅浅一道指印……

  是夜,我在屋中唏嘘了好一番,躺在榻上直瞪瞪地看着屋顶,心中思索我这做得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想我尹千织活了这许久,好不容易咬了牙做了件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事,理应痛快才是。但我那心里却好像放了块称坨,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来。

  我想起身点灯瞧瞧孟杼轩在干什么,转过头却是发现窗外那月色下立了个人。

  外头仍是迷迷蒙蒙下着小雨,银月被乌云遮了个大概,只泄下来些余晖,衬得他愈发清冷了些。他就站在这雨雾中望着我的屋子,那雨蒙蒙地好似在他周身织了层青烟,加上他本就好看,圈在里头确像个仙人。

  我想他上辈子若是个仙人,也就只有那掌管琴乐的乐师才衬得上他如此飘逸绝尘的模样。真是乐师,不食人间烟火,不理权势纠葛,即便没了那七情六欲,日子也活得洒脱些……

  夏雨连绵不绝,落得人心中阴郁划不开。渐凉,怎么连把伞也不打?

  他站了一整夜。我听着“哐——哐——”一声又一声的打更声,无眠。

  清晨,我出了屋门与他打了个照面。不过一夜之久,竟觉得我俩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他望着我,默不言语。

  我走到店前招呼伙计炖了碗姜汤,“你晚些时候送到孟大人屋里罢。”

  这一整日我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做了什么,收银子的时候显些将算盘当作余钱找给客人,上菜的时候将帐本做食盘,记帐的时候用那毛笔沾了鸡汤,错将那砚台当鸡汤端上桌了。

  我被搅得心神不宁,索性扔了生意去镇上听那戏班子唱戏。这日里唱的是《牡丹亭梦》,台上那些丝竹乱耳,花旦、正旦、武旦、老旦,各种旦轮番上场走得我头昏眼花。我撑着脑袋,勉力听着,最后只记得谢幕之时不知道什么旦唱了句,“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我沿着江边走过去走过来,走过来走过去。无端端地烦躁,要说我先前也要死要活地爱过,都这么个年纪了,什么世面都见过,还这样小鹿乱撞当真是有些装嫩了。

江面上那渔船上有船夫在唱,“妹妹在岸上走,哪能不湿鞋,湿了绣花鞋,哥哥背着跑哟~”

  一人坐在江边,看着西边金轮落下,从云雾后面泻下一道道绛色彩霞,将江面染上点点金色波粼。我从怀里掏出个铜板,若是正面,我就回去找他与他道明了我的心意,若是反面,那便是老天爷为我指了条路,自此萧郎是路人。

  “咚——”将那铜板抛向天际。

  铜板落下来那个刹那,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就是舍不得他,他在我心里扎了根发了芽,我舍不得。管他是凡夫俗子,是王侯将相,我都爱。此次这番动情同三年前那时候不一样,没那么多砰然心动,没那么多心跳的回忆,但他握着我的手时,我便是从未有过的安心。这安心来得太慢热,我都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已经在我心底了。

  转身往食肆走,我想要告诉他我的这些心意,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何苦这样纠结,今次我定是要再冲动一回,向他挑明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铜板落在地上,打了个圈,顺着石径,“扑通”一声落入江中,溅起一朵水花,好似在那枝头上开得夭红烂漫的桃花。

  我匆匆忙忙回到食肆,推开孟杼轩的屋门,屋中那被榻齐整,没留下一丝他的痕迹。我寻遍整个食肆,却是没能见着他的踪影,到店内将正在说书的刘夫子拉下台,“夫子,孟杼轩呢?”

  刘夫子捋了把他的山羊胡子,“丫头,你此次是真的狠心了些。”

  “他人呢?!”

  “孟大人已经走了,启程回堰了。”

  我一惊,退后两步,“不是说明日走么?”

  夫子睨了我一眼,“郑捕头说皇上早就在催了,孟大人拖了这许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为的谁。”

  我心中顿时空落落的,喃喃念了句,“怎么走也不说一声……”

  “谁说没说?寻你也寻不到,你这不是明摆着躲着他么?要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呐,这样纠缠来纠缠去是为何哟?夫子老了,看不透啊……”

  我颓然无力。

  “丫头,喏,走前孟大人让我给你的。”

  夫子递了个卷轴给我,我捋开来,是幅画像,里头画着我同他一起在尹氏食肆前头,临江而立,他执了画竹伞,烟雨濛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上头墨迹尚新,还有些淡淡墨香,显是刚画不久。

  缘份,说来说去,不过刚刚好三字。那人在身旁,刚刚好的温度;那人握着你的手,刚刚好的力道;那人离开了,刚刚好的思念。

  我也做回孟姜女,千里寻夫去,“夫子,我要去追他。”

  刘夫子笑了笑,“孟大人那是良驹,走得快,眼下再追怕是追不上。你打点一下,改明儿雇辆马车,再寻个伙计同你一道过去罢。”

我突然心急得不可收拾,想早早地瞧见他。于是握了拳,与夫子道,“我今日就要走,我现在就去寻他。”

  夫子在后头摇了摇扇子,唏嘘了,“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虐啊……”

  我刚刚提了头要迈出门去,就撞见郑捕头带了浩浩荡荡一队捕快上来。见着我,他倒没了往日的谄媚,今日却是端着个架子,“尹姑娘,我今日是逢旨捉拿前朝叛乱余党。”

  我正赶着出门,头也不抬,摆了摆手,“你要捉就捉吧,我还赶着上路,就不奉陪了。”

  郑捕头咳了两声,从怀里摸出了个黄卷轴,推开,装腔作势地捏着嗓子学那太监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妇尹千织,勾结前朝罪相,里通外番,罪当令斩。”

  言毕,他作威作福地瞅了我一眼,“尹姑娘,圣旨你可是听明白了。”

  我彼时念着我那路上的心上人,他那嗓子细如蚊子吭吭,根本什么都没听明白。但我想着赶时间,应付过去吧,“嗯,听明白了。”

  郑捕头扬了扬头,“那真是多有得罪了。来人呐,将尹氏押下,送于衙门。”

  他不学太监讲话,这话便清楚多了。我本就急,听着眼前人要将我捉走,更是不理智了些,“啪”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敢捉我?!”

  这桌子拍得太响,把眼前一干人等都震住了。

  郑捕头客客气气的,“尹姑娘,我也相信这其中有冤情,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和我去衙门走一遭。”

  “你凭什么捉我?”

  “铁证如山,前朝罪相欧阳瑾瑜的贴身玉佩就在尹姑娘身上。”他向天作了个揖,“吾皇亲眼所见。”

  轰天霹雳,那日果不是让皇上起了疑心。

  心中“咣当”一颤,我莫不是要连累了孟杼轩。我急急问道,“那孟大人呢?他现在在何处?”

  郑捕头一副与孟杼轩有深仇大恨状,“孟大人与浦丘勾结,意欲卖国,此刻想必正欲赴堰城领罪罢。”

  “与浦丘勾结?这是天大的玩笑话么?前些日子不是他领兵击退了浦丘,眼下怎么青红皂白不分?!”

  郑捕头将他的罪状一桩桩数与我听,“其一,与浦丘和谈之时,孟大人白白放走了浦丘皇子。其二,若不是有了内应,浦丘为何蓦然撤兵。其三,孟大人久居江洲不回堰复命。其四,尹姑娘本是浦丘皇妃且与欧阳瑾瑜相识,却与孟大人如此亲近。这桩桩事实摆在眼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这番话听得我惊心动魄,这些事实无一不是因为我。我终是幡然醒悟,为何当初司若言退兵退得那么干脆,原来他竟是下了个套让孟杼轩钻进去。

  我颤抖道,“郑捕头,彼时你随军同他一道攻打浦丘,那些诈降你都是知道的。你摸着良心问自己,可是能指着这青天白日说他里通了慕容若言?”

  郑捕头显是自知理亏,江洲这地方地小人也厚道,他也叹了口气,“尹姑娘,这话小的说了不算。江北侯沈将军和朝中好些大臣联名上书皇上,皇上前些日子微服私访,又恰巧见着了你的玉佩。孟大人此次,定是在劫难逃了。”

  接着他瞅了瞅我,为难道,“尹姑娘也别难为小的了。我在江洲做了这些年捕快,从来没遇上这要砍头的罪,尹姑娘先随我回衙门里吧。

  我咬了咬唇,想着再不能连累他,于是我从柜里拿出些银票递给郑捕头,“郑捕头,怎么说也是乡里乡亲的。我只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所有的罪我都化押认了,但求你在禀告皇上同他说彼时是我骗了孟杼轩,他半点不知道我的事。我就是慕容若言派来的细作,想着能从孟杼轩口中套些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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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4:22
71.平地风云卷

  

  郑捕头也是起了些怜悯之心,“尹姑娘,眼下你就算是全揽了去,怕是也保不全孟大人。”

  “郑捕头,可是能应了我?”

  他叹了口气,稍稍颔首,“小的不敢欺君,写状纸的时候尹姑娘再作供词吧。”

  我跟着他们一道回到衙门。江洲县太爷还沉浸在彼时的雷劈中没醒来,整个衙门算是郑捕头最大。郑捕头对我还算厚道,关进牢中并未用过大刑,只作过一次供词。

  在牢中的时候,我望着四面冰冰凉的石壁。头一次,这么想他。这种思念如藤蔓爬上我的心头,如蚁啃噬心尖肉,隐隐作痛。脑中浮现他的面庞、他的轮廓、他的身影,如此鲜活地在我心中,为何我没早些明白?

  有些人,在身旁时浑然不觉,离开之后,却宛若被人生生剜了一块,牵肠挂肚。

  过了两日,郑捕头寻人将我带到一间屋子里,备了好些饭菜。我叹道,“这是要上路了么?”

  他再是摸出了卷圣旨,捏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罪妇尹氏押至堰城,即日奏效。”

  我提醒他道,“咳咳,郑捕头,不是回回宣圣旨的时候都要做太监状的。”

  郑捕头脸黑了黑,硬生生挤了两滴眼泪出来,“尹姑娘,今日算是我能送你的最后一程。往后,望珍重。”

  “你可是知道孟大人的消息?”

  “孟大人呐……不大好。”听到他这话,我心中一提,“怎么不好?”

  “小的也只是听说,孟大人造**反了。”

  这话如平地惊雷,让我心中波涛汹涌了一番,我稍稍正了心神,“然后呢?”

  “听说和江北侯在盐晋僵着呢……怕是要打起来了。”听了郑捕头的话,我心中反倒安生了些。盐晋并不在江洲到堰城的路上,孟杼轩若是回堰复命,想来不会经过盐晋。许是他半道上得了风声,改道而行。

  用了饭菜,郑捕头着人将我上了手链脚链,一副很不忍的样子,“尹姑娘,我已经吩咐随行的捕快,路上不会受什么大苦了。”刘夫子来送我,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丫头,夫子定要跟你一道去堰城。你年纪轻轻,受这么多苦,苍天无眼呐。”

  从前只见过夫子贼笑,今日见着他哭,这才发现比他笑起来还难看些。我抬起手,揪了把夫子的山羊胡,一用力,听得他捂住下巴“哇——”地跳脚,拔下来一根银丝,“夫子,你待我如生父,我心中定会记得你的好。留根胡子作纪念吧。别送我了,徒增忧愁不是。”

  刘夫子“蹭”地又拔了自己一小搓胡子,递过来,“一根不够,丫头要多念着夫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呐,夫子难受得紧。”

我有些心酸,执手相看泪眼,扯了扯嘴角,“夫子,若是他有朝一日回来,你同他说我与他没有干系。”

  夫子叹气,“丫头,你这样是何苦?……”

  我突然心生不忍,我从未亲口对他说过我爱他,没同他说过我是多么舍不得他,叫住夫子,“夫子,方才说的不算数,你同他说,我其实……”

  话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眼下我若仍是牵着他,于他也不知是福是祸。我攥了攥夫子的银发,“夫子,你要保重。食肆好好打点,别挣了钱都扔怡香阁里了。”

  话别了刘夫子和郑捕头,四个捕快押着我上路了。赶了大约三、四天的路,天热得厉害,正午的艳阳烤得人晕乎乎,地方有些偏僻,听得旁边捕快大哥怨了一声,“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领头,前头有个凉棚,咱过去歇歇么?”

  抬眼望去,不远处飘着方三角旗,上头写着“茶”。搭了个简单的凉棚,里头摆了几条长凳,有个伙计悠悠地坐在棚下啃西瓜。

  我们走过去,捕快吩咐茶铺伙计道,“伙计,上五碗凉茶和一个西瓜。”

  那伙计回过头来,憨厚一笑,应道,“客官,好咧……”

  他相当利索地端上来五碗凉茶和一盘西瓜,“客官慢用,天气热,解解暑。”他擦过我身边之时,突然觉得腰间一阵刺痛,我顿时浑身一颤,往后仰倒在地上。

  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听到耳旁那捕快道,“哎……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过来推我,我眼睛都睁不开,好似被人扼住了脖子,有窒息之感。

  “尹姑娘?”

  “你们快过来看看,她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探了探我的鼻息,接着摸了摸我的脉,接着惊道,“她没气了!领头,她、她、她不会是死了吧。”

  那领头的捕快大哥声音开始颤抖,“怎、怎么办……难道是给热死的?!”

  接着我听到方才那伙计惊慌失措的声音,“客官,这姑娘怎么了……”

  “头儿,这、这可怎么办?她、她是朝廷钦犯,这下咱们可怎么办?会不会被摘脑袋?”

  “……不、不会吧。她是自己热死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几个都瞧着了,瞧清楚了,尹姑娘是得了湿热死的。回了衙门,咱就这么和郑捕头说。”

  “那尹姑娘怎么办?头儿,咱们把她再带回衙门里?”

  “混帐,天这么热,带回去人早烂了。寻个地方将她给埋了吧。”

  我本就是憋闷很,听得这群捕快要将我给活埋了,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行,真是要一蹬腿升天了。

  “头儿……我没、没碰过死人,咱真的要葬了她么?”

  那领头道,“我、我也没葬过……”

那个伙计突然“哇——”地一声,接着大叫道,“我看到她动了一下!啊——有鬼了有鬼了!”

  旁边一片跳脚声,有人叫,“诈尸了!”有人喊,“还魂了!”有人唤,“女鬼啊!”有人嚎,“吃人了!”

  接着纷乱不已,不足片刻,我耳旁就清静了。过了些时候,有人在替我解那手脚上拴的铁链,接着在我身上点了几下,睁开眼之时,见着那伙计歪着头笑道,“尹姑娘,你醒了。”

  我抬手,正欲一巴掌甩过去,却被他牢牢接住,“在下救了姑娘,如此不领情么?”

  手腕被他握住,抽不开,我索性另一只手甩过去,司若言往后一退,将将躲了过去。我怒道,“司若言,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有今日这个下场?!”

  他从腰间抽出扇子摇了摇,笑道,“尹姑娘为何没同孟大人一道走?”

  我扭头不答。

  他兴致颇好,竟然做到那长凳上吃起西瓜来,“在下没想过会连累到尹姑娘,本以为你是要同孟大人一起回堰。”他向我弯了弯眼,“尹姑娘难道已经和孟大人断了情丝?”

  我心上一计,淡淡道,“断了没断,用不着你来管。”

  司若言慢悠悠吐了颗瓜子,“在下自然要管,尹姑娘是在下的皇妃。后院起火,在下怎能不急?”

  我压住愠意,“司若言,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他转过头来,好是无辜地望着我,“在下不过是想接皇妃回宫。”

  我冷哧了一句,“你何曾真心实意待过我?”

  “在下一直以真心待你,从无妄言。”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那我问你,你明明会医术,为何彼时要骗我?不过是你想要孟杼轩功力尽失罢了。”

  他起身,走到我跟前,敛了笑意,认真道,“在下若是能解,自不会等到孟大人替姑娘解毒。我确是医不好你的哑疾。”

  “那先前呢?在衙门遇上你的时候,你不是说不会医术么?你和元生合伙骗我,不是么?”

  司若言收了扇子,半晌,笃定道,“起初是,后头不是。”他郑重道,“自打知道尹姑娘是在下师傅之女,我便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摸了摸下巴,瞅了瞅他:来吧来吧,你继续编。

  他见我不答话,问我,“尹姑娘,大沂眼下战事不断。你有罪在身,不宜长留。随在下一道回浦丘如何?”

  我思索了一番,“好。”

  司若言有些愣住,片刻之后他迈近了一步,“此话当真?”

  “当真。不过我欠孟杼轩一份情,眼下他的处境皆是因我而起,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的扇子在掌心中打了个转,“尹姑娘是想?”

  “你若是能解了他中的噬骨散,我就与他两不相欠。”

  司若言沉默了片刻,挑了挑眉毛,“若在下不愿意呢?”

  “呵,当初我还曾以死相逼让孟杼轩放了你。”我冷笑一声,“你呢?为了我,你除了算计还做过什么?”后退了一步,作了个揖,“那么不劳浦丘皇子如此费心我的事,就此谢过。青山不在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无期。”

  转身欲走,我装模作样往前迈了好些步子,仍是没见他拦住我。正是有些懊丧,我显是高估了自己的份量,身后传来一句,“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在下赌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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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4:39
72.初时花开落

  

  我停住脚步,司若言走到我跟前,从怀里摸了只小瓶递过来给我,“噬骨散的解药。”

  我欲伸手去拿,他将药瓶攥住收回,“你可是要去盐晋亲自给他?大沂现在内乱得很,在下同你一块去。”

  他耸了耸肩,“是不是把解药给了孟大人,你就同我回浦丘做我的皇妃?”

  我点头,“是。”

  司若言凑近来些,看住我的眸子,“你喜欢我么?”

  我听言一愣,往后退了些地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答他。司若言开怀一笑,“尹姑娘,你脸红了。”

  我讪讪,正欲说话,听得司若言似笑非笑地与我道,“在下喜欢你。”

  今日司若言真是撞鬼了,往日里那么那么的含蓄,礼义廉耻不绝于耳,眼下这样的直白让我大惊,一个没稳住,直接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司若言伸出扇子将我扶起来,摇扇吟笑打量我,“脸圆的姑娘,也未尝不可。”

  我镇定了一番,问他道,“你独自一人来大沂,不怕被抓回去么?”

  他歪着头把玩扇子,漫不经心道,“舍生忘死为红颜。”

  “司若言,大沂内乱之时,你恰好趁机进攻,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么?”

  司若言敲了敲扇子,点头赞道,“是。但在下改了心意。”他笑了笑,“尹姑娘,先前那些捕快皆以为你已经染了湿寒丢了性命。想必也会如此上报朝廷,在下想姑娘不如乔装一番,不要再让人认出来,以免再增事端,如何?”

  “嗯,怎么乔装?”

  司若言从那凉棚里捣腾出些衣物,将我装扮成他的小厮模样,末了,他还在我脸上粘了块小胡子。他弯了弯眼,将手负在身后,好生神气地往前走,唤一句,“尹生,跟着公子走罢。”

  我跟在后头,“司若言,你早早便在这里打下埋伏了?”

  他摇摇扇子,“自然,打仗赔夫人这种事,在下不做。”

  “那你往后要怎样?继续打大沂么?”

  他脚步一顿,“我还没想好。”接着,他望了望四周,感慨道,“江山如画,这里风景独好啊……”

  我顺着他目光环顾左右,这旁里除了树还是山,巴巴地附和他一句,“秀美啊秀美……万水千山总是情啊。”

  男人衣裳不比纱裙,捂得厚实,走了些路,我额上汗流不止。司若言摇着扇子,全然没有外番细作带着朝廷钦犯投奔叛国罪臣跑路的危机感,一路欣赏“风景独好”的山山草草不亦乐乎。

  走了好些时候,终是在不远处有湾湖水。我跳过去洗了把脸,凉了凉手。瞄了一眼司若言,他坐在石块上笑岑岑地望着我。我肚子“咕咕”响起来,咽了咽口水,唤他道,“这位公子,小的饿了,公子可是能解了尹生温饱?”
司若言起身,将袍角系起,扇子插在腰间,搓了搓手,笑得灿若桃花,“尹姑娘,我教你捉鱼吧。”

  他在旁捡了两根长的树干,用那扇子的刀片削尖,弯下腰将裤角卷起。走到水中,拿着那鱼叉,静立不动,片刻之后,见着司若言突然用力,就看那树枝上挂了条活鱼,绝技啊绝技。

  他将一根鱼叉递过来,“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脱下布鞋,接过他的鱼叉走到水中,司若言轻声道,“你先等等,水静了,看到鱼游过来,动作要快。”

  照着他的法子,戳了好些次都落空了。我挠了挠头,“司若言,你帮我看着,你说叉的时候我就叉。”

  司若言笑答,“好。”

  我们俩立在水中,水面渐渐平静,风吹起树叶轻摇,在湖面上勾起一丝丝痕迹。过了些时候,有些鱼儿开始旁若无人地游来游去,触在脚边有些痒痒,我耐不住了,低声对司若言说,“现在可以了么……”

  话还没说完,他用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噤声的意思。只见先前旁边的鱼儿许是被我吓着了,立马摇了摇尾巴游开了。我叹了口气,过了不久,司若言抓着我的手突然朝水中某个地方戳了一下,赫然那鱼叉上多了条鱼。我欣喜,一把拿起鱼叉,道,“呀!捉到了!”

  我那鱼叉恰好对着司若言,方才许是戳得不够用力,那鱼仍是在扭捏不已,“啪”一下弹到司若言脸上,在他冠玉的面上“啪嗒啪嗒”拍打了一番,跌落入水中。

  司若言眼睛鼻子上皆是水滴,好不引人侧目。

  我见那鱼落到水里,急急迈了两步想去将它捉回来,不想那鱼叉被我一扔,顺带踢了一脚,直接就奔司若言而去。

  他那厢里还沦陷在方才同鱼儿的亲密接触,莫明地被鱼叉横扫过来。我好容易将那鱼捉住,见着司若言好生吃痛地揉着膝盖,那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一手指着他大声笑起来。

  这水中一闹,身上凉快许多。司若言支了火,将那鱼烤了烤,递过来给我。我一边吃一边问他,“你倒是懂得不少生计的法子。”

  “在下幼时同师傅常宿于姜布山上。”

  我抹了把嘴巴,“司若言,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沉思了些时候,“在下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悬壶济世,自在逍遥,是以仙人。”

  我按捺不住,“他彼时不是同袁美人相许么?”

  司若言摊了摊手,“那些事情师傅极少向我提过,我并不知道。”

  填了肚子,继续上路。我们俩在黄连镇歇了歇脚,想是雇辆马车再走。司若言找了间客栈,打点好,他同我道,“尹姑娘,不如我们再去学堂看看?”

  我点了点头,随他一并去学堂。学堂已经下课,屋中空无一人,院里那棵大槐树洒下来一片斜影。眼前好似浮现出那幅画面:元生在槐树下教些孩子功夫,司若言则在屋中摇头晃脑地领着学生朗朗读书,下课之时,我挎着食篮招呼他俩一并用饭。

感触油然而生,暖风徐徐,我叹了一声,“司若言,你说你们到底在争些什么?”

  良久,没听到司若言的回应。我转头寻他,看他倚在槐树边,嘴里衔着根草,手上在编着些什么。片刻,他递过来只草编的鸭子,灿然一笑,“我在姜布山送给你的,想必已经不在你身上了吧。尹姑娘,总是伤在下的心呐。”

  我接过来仔细端详着,听到司若言回我的话,“争权争势。只是先前没碰上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罢了……”

  我们从学堂出来的时候,竟然迎面碰上了阿莲姑娘。她见着司若言,惊喜非常,“先生,你回来了?!”

  司若言稍稍福了福腰,“阿莲姑娘。”

  阿莲眼眶竟然有些红,“先、先生,终是把你盼回来了……”

  司若言笑道,“多日不见,不知阿山近日如何?”

  阿莲此时已经激动地有些呜咽,“阿山很好,我……我们都很想念先生。先生还回来学堂么?”

  “那便好,今日在下偶然路过黄连镇,明日便启程上路。”司若言说得云淡风清,但阿莲眼见着等了这么久的人儿又要走,更是难受了些。

  我想着也让阿莲能一诉相思之苦,扯了扯司若言的衣袖,“公子,尹生先到镇上买些干粮,你们先聊。”

  回客栈的时候,路过一方宅子,是那时候薜神医和薜大娘住的宅院。我不禁停下脚步,走到那门前,宅门紧闭,上头两个铜环摸上去冰冰凉,好似他的指尖。闭上眼睛,细细回忆那日午后在这宅中的和风煦日,落叶飞舞在风中勾起的情愫……

  在镇上逛了一圈,要买的都买齐了。回到客栈,司若言已经回来了。我问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阿莲姑娘喜欢你哎。”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司若言,你想不想吃圆子?”

  他抬眼稍稍怔忡,下巴支在扇柄上,霍然一笑,“自然,在下还记得尹姑娘在黄莲镇的时候,日日给我和元生做饭,很是美味,至今难忘啊。”

  “我去问客栈伙计借地方,给你做碗圆子吧。”我搓了搓手。

  司若言撩开袍角端坐着,颔首道,“尹姑娘,今日我们彻夜详谈吧。”

  我一僵,“谈什么?”

  他卷起袖子已经摆出架势,“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尹姑娘可以将过去的经历说给在下听。”

  “为何要谈这些?”

  司若言一手撑住额角笑看我,“我想知道。”

  我咬了咬唇,“好,今日夜里我们互诉衷肠好了。”

  他从袖口里掏了支珠钗给我,“许久以前,在黄莲镇教书的时候买的。”

  我接过来,那钗头镶了颗珠玉,挺别致。

司若言摆弄扇穗,“算是那么多日你给我们做饭的报答。”接着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七夕那日本来要送给你。”

  我心头有些添堵,转身去火房做了碗圆子,端过去给司若言,他尝了一口,弯了弯眼望着我,赞道,“当真是惠质兰心。”

  我愣住,干干笑了一声,“你若是喜欢吃,日后我再做好了。”

  他挑眉,眸中闪烁,晦涩莫明,“哦?日后若是能常常吃到,便是人生一大快事。”

  我心头浮上淡淡愧疚,低头拿出那珠钗把玩起来。

  司若言斜倚在榻头,嘴角轻轻勾起,“你觉得,在下同孟大人,可是有何不及?”

  “没有,你挺好。”

  他将手搭在扇骨上,一扣一扣,“我娘彼时因为孟王爷和大沂皇帝陷害,处以极刑。我姥爷因为此事被流放,不足多少时日病死客乡。我爹,本是浦丘大皇子,因得此事丧了心志,府中夜夜笙歌。我师傅,彼时受我姥爷所托,将我救下来,背负罪相之名将我带到江洲。”

  司若言表情漫不经心,好似在讲着别人的故事,与已无关。

  他话锋一转,轻轻微笑,“从堰城遇上尹姑娘之始,在下并未算计过你。虽然在江洲偶遇之时确有防心,不便将身份明示,但此后皆是以诚相待。”

  司若言看向我,“在下能与尹姑娘相遇数次,这可是能称为缘分?”

  有轻风从窗外拂过,将榻边的纱帘吹得轻轻撩起,屋中竟凭添些伤感。

  我忆起最初时候在花宵节见到的司若言,花团锦簇,灯火阑珊,念桥边上,星光流火,撞进他怀中,他眸若星辰,轻笑,“你的帕子最是独特。”

  时光如飞刀,刀刀剜人心,他那袭白衣也是沾染了俗尘。

  花开花落人如旧,曲未终,人已散,“司若言,其实早在桂花镇之前,我便见过你。”

  他眼睛微眯,一缕微不可及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想来是不能和尹姑娘彻夜谈心了……”

  桌上的圆子已经凉了,我叹道,“我彼时还错送了帕子给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过了片刻,司若言没有答话,想来他已经睡着了。先前在镇上我买了些迷(19lou)药,刚刚放到他汤圆中,他许是要睡到明日正午了。我凑过去,在他怀中摸了摸,摸到那个药瓶。拿出来转身迈出屋子,临走前,回头瞅了瞅司若言,见他好似微微动了一下,赶忙匆匆离开客栈。

  这算是我平生头一次诓别人,淡淡之中心头有些不快。司若言并未防我,可我却是觉得偷了什么东西一般,点点阴郁。我要去盐晋,这念头随着日子越久,沉淀得愈发清晰。在黄莲镇上寻了间当铺,将身上先前带的那点首饰全是当了,稍稍凑了些盘缠,便上路了。

不要把自己的東西藏起來,論壇需要你的分享才能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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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4:55
73.长路何漫漫

  

  盐晋并不知道离江洲多远,在黄莲镇找了人打听了大概方向,我走走歇歇,日头太大,赶路有些辛苦。渴了接些山泉,饿了吃些馒头。

  约莫走了数日,路过个小村落,正欲拉上个人问路,却是见村中人皆身素装,且户户屋前挂着白布。我走到祠堂门口,里头供奉着个牌位,果不其然,是有丧事了。

  莫不是村中的族长或是村长殁了,何以人人动容?

  我拉住位大娘,问道,“大娘,你可是知道盐晋如何走?”

  那大娘身穿黑色褂裙,神色奇怪地看了看我,接着茫然摇了摇头,“不知道。”

  “大娘,这村里有人知道么?”

  她思索了一番,“我们这地方偏僻,你说的那地儿从未听过,不如我带你去问问祠长吧,他见多识广,许是知道些。”

  “多谢大娘。”

  这大娘带我来到间屋子前头,敲了敲门,出来位长者,他捋一捋胡子,问道,“英大娘,有事找我?”

  “祠长,这位小哥路过,想问盐晋怎么走,你知道么?”

  那祠长想了想,“不大清楚。”

  英大娘道,“先前三贤先生好像给您画过图,不知道那图里头有没有这地儿?”

  我闻言一愣,“三贤?大娘说的是不是一位神医名唤三贤?”

  这二人皆将目光投过来,“这位小哥认识三贤先生?”

  我支吾道,“他……他好像是我爹。”

  这话说得我有些言不由衷,但也找不着更好的说法了。攀亲带故沾上欧阳丞相,也确是福分。活了一圈,我这些传说中的爹娘个个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眼下不知是否终是能有这么个机会认祖归宗了。

  此话一出,跟前这两人便两眼放光,那英大娘激动地一把握住我的手,“你竟是三贤先生之后!老天有眼,终于让我能报恩了。”

  祠长也有震惊不已,然后满面沧桑地瞅着我,“可惜啊可惜,来晚了一步啊。”

  我疑惑道,“那他现在人在何处?已经离开村子了么?”

  两人肃然,英大娘扑朔扑朔滚下来两行泪,“公子,三贤先生已经去了……”

  我被定在原处,惊愕不已,“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她握着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缓缓跪了下来,“是为了我家闺女,三贤先生才染了那瘟疫。我们一家子,还有斜口村上上下下二十户人家都要感谢先生的大恩大德啊……”

  之后我才知道,斜口村一年前有人染了种怪病,不过多久,村中便接二连三有人病倒,想来是瘟疫。欧阳丞相先前路过此地,便留下医治,却不想好容易止住疫情,他反倒染了病,连日劳累不堪,竟是先卒了。斜口村全村人为了报答他,所有人为他戴孝三年。

随着英大娘到了欧阳丞相坟前,上头立了块石碑,刻着“三贤先生”,旁边密密书着斜口村近百人的姓名。

  我跪在他坟前,五味交织。燃上香,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心头仍是空落落的,我从怀里掏出彼时司若言给我的那块玉佩,用手拂了拂,君子如玉,欧阳丞相想来是淡薄了名利、历经沧桑,后半辈子算是适得其所。

  坟前的纸钱被吹起,散落在这土坡上。东风萧索,人不在。那些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那些扑朔迷离的爱恨痴缠,不过人生一瞬,随风消逝,埋于这一捧黄尘中,只剩白骨蔼蔼。

  我的一双爹娘,终是没能见过一面便阴阳之隔。眼下,我算是孤家寡人一个了,苦命的啊~

  回到斜口村,英大娘杀鸡择菜好生招待了我一番。无奈胃口寡淡,我禁不止她的热情,勉强吃了些。

  “英大娘,我爹生前有留下什么么?”

  她摇了摇头,惋惜道,“没有,三贤先生身边并无他物。”

  接着她猛地回过神来,“对了!”

  “嗯?”

  “公子,先生曾说过‘若是有儿子,便将秋离许配给他’。”英大娘抓住我的手,“这样说来,先生已经给你和秋离订了婚事。”

  我手中筷子一顿,“秋离是?”

  大娘咧开嘴那是羞涩地笑了笑,“是我闺女。”

  筷子掉到桌上。我抽了抽嘴角,欧阳丞相莫不是有指亲癖好,无论是儿是女,都给指一个先。

  “英大娘,我其实是女儿身。”我诚恳道,想来斜口村这偏僻地方应是不知道我那罪名。

  英大娘专注地看了看我,会意道,“难怪……初次见了你,我便觉得不像是平常小哥。”

  “我要去盐晋,想着扮作男子一路上方便些。”

  她握了握我的手,“既然是姑娘,今日天色已晚,就住在我屋里吧。明日让祠长打听一下,给你指指路。三贤先生在斜口村前前后后住了近一年,救活了村里大半人的命,当真是活菩萨啊。”

  这日我便宿在英大娘屋中,夜色迷蒙,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思绪万千。

  脑中渐渐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近得好似在眼前。相思噬人心骨,头一次,体味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夜幕挂起如钩残月,弦光照户,尘界自清凉……

  第二日清早我便起身去寻祠长,他从柜中拿出来一卷图纸,拂开,上头路线画得如此详尽,似是大沂的地形图。他指着上头,同我道,“小哥,三贤先生曾画了张地形图,我看了看,这里便是盐晋,十天半个月也是赶不到。”

  祠长想了想,“村里没什么派得上用场的,凑了辆驴车。小哥凑和着用吧。”

我拿了这地形图,驾了那驴车继续走。英大娘热心地给我备了些干粮,我先前的布鞋磨得快见底了,她趁夜纳了双新的给我换上。

  赶着这小毛驴,走一步颠三下,磕磕绊绊往前走。走了些时日,后头传来了阵马蹄声,一队黑衣人马从旁如影闪过,里头有位黑衣女子我很是眼熟,仔细一想,是原先在孟杼轩身旁的那位西域舞娘。我正欲喊住他们,无奈形色匆匆,眨眼之间,只见尘土飞扬,这队人马已经远去。

  我赶紧挥了挥鞭子,驾着小驴车想是能追上去。反复抽打,这毛驴半点没挪,转了个圈到旁边“哼哧哼哧”吃起草来。朝着那队人马的方向大喊了几声,眼见着已经绝尘而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驴年马月这牲口能将我拉过去。

  不眠不休地走了几日,终是走到盐晋边上。城门已开,百姓来来往往不见有打仗的形势。我心中汹涌澎湃,激动难耐,想着不久之后便能见着孟杼轩,一片憧憬。

  下了驴车,牵着毛驴往城里走。临街找了个小摊要了些吃的,问那摊主,“大哥,我今日刚来盐晋。此前听说这城里在打仗,眼下风平浪静了么?”

  摊主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汗,端上来碗馄饨,“前些日子是打过,后头那个造**反的大人往堰城去了。”

  我手中一滞,“是说他现在不在盐晋,往堰城去了?”

  “可不是咋的。”摊主压低声音,“造**反不得去端老巢么?先前打的时候压根没进盐晋城,说在外郊僵了些日子,那大人便领着兵往堰城去了。啧啧,这天下要变天了。说侯爷没兵符,挡也挡不住。”

  我一下失了胃口,眼见到嘴的鸭子扑扇扑扇又飞到天边去了。

  “大哥,他们走了几日?”

  那摊主瞅了瞅我,“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堰城?眼下肯定不安生呐。过些日子再去,避过这段风头。”

  “去了几日,这时候已经打到堰城了么?”

  “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得前不久突然就打起来了,说是那大人的夫人被皇上赐死了。”

  带上我的小毛驴准备再跋山涉水一番,路过一间脂粉飘香的青楼。听得那鸨母在招揽客人,“这位公子,月娘是醉烟楼新来的红牌,之前在清洲和堰城都是响当当的花魁呐~”

  听到“清洲”二字,我脚步一顿,顺着话声看那鸨母。她身边立了位风尘女子,扶柳若风,若隐若现的轻纱,不复当年的赧涩,嫣然巧笑,端的是媚色仙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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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5:13
74.金风玉露时

  

  我这脚步一滞,那鸨母立马就迎上来,“哎哟~这位小公子,可是看上了我们月娘,真是有眼光呐~”

  月娘将目光探过来,与我四目相对,见着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接着她媚眼如丝,亲昵地凑过来,将帕子轻轻拂过我的脸,转头对那鸨母道,“鸨娘,这公子我喜欢,我同他说说话。”

  鸨母堆笑道,“哎哟~这么快就对上眼啦~小公子,我们月娘从来不亲自要男人,今日有福啦。”接着靠近月娘耳边低语了几句,转而到旁边招呼其他客人。

  我低头拂了拂衣袖,“这位小娘子,我还有事,不能逢陪了。”

  月娘媚笑了笑,伏到我耳畔轻声说,“你不是被皇上赐死了么?”她用帕子细细擦了擦指尖,“怎么?你的命还真大。”

  我瞥了她一眼,“宝月,你这模样,当真是半点看不出原先还是我的好姐妹。”

  她啐了一口,“呸!谁是你的好姐妹?”月娘冷冷笑了一声,她这几年修练得是出神入化了,笑声都能媚到骨子里,“好姐妹就是用来抢男人么?当年你明明知道我中意二公子,不知道靠得什么功夫把孟府里所有人都骗了。啧啧,还想上位,下贱呐!”

  我看着她那妖娆的容颜,“你陷害我就不下贱了?宝月,你眼下不是作贱自己么?”

  宝月轻佻地勾了勾嘴角,“作贱?我告诉你,现在日日夜夜多少男人等着盼着同我行那鱼水之欢,哪像你,自己往上贴人家孟大人还看不上呢。”

  她突然压低声音道,“前段时候江北侯没打,就将孟大人放走了,你知道这是作何缘由?”

  她自顾自地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中书令大人同那沈小姐情意绵绵么?”

  我冷笑看着她,“哦~那我还要去谢谢沈小姐,她助杼轩度了此劫。”

  宝月脸色变了变,“你以为你能活着见到他么?朝廷钦犯呐,还这么抛头露脸的。我这就去报给衙门,我倒是想看看你的命是不是真就那么大?!”

  “死了照样有人惦记。宝月,孟府时候的帐我不同你算,不是我不恨你,反过来我还得多谢你,要不是你这样折腾,我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相信他。你以为挑拨还有用么?”

  她用手纽着帕子,指节泛白,“尹千织,可惜啊可惜,彼时根本不是我要害你。是二夫人让我将药放到沈小姐碗里的,你这种女人,根本没人容得下你。”

  我闻言稍一愣,心里有些惊诧,面上装着沉静,“谁要害我,我也没功夫挖出来。”摊手,“但眼下我活得好好的,远比好些害我的人活得自在。”

  宝月嗤了声,“哟~活得好好的,怎么牵个破驴穿成这副模样。你那男人呢?二公子呢?”

她是愈发刻薄了些,初入孟府时那个羞答答的模样断然无存。我叹了声,“我活得自不自在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么?还是说只有我活不自在了,你才能自在?”

  她抬眼瞧了瞧我,忿恨道,“我从清洲到堰城,眼下再来盐晋,为的就是能见见他。同样都是丫环,我认识他比你先,我喜欢他比你早,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就看上你了?!”

  宝月深深地剜了我一眼,“我恨你,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有这般下场?”

  我再也忆不起宝月梳着丫环髻与我和画荷一起哭笑嬉闹时的容颜,她在我脑中已经模糊得什么也没剩下,化成记忆中的一笔淡墨告诉我时光总在不经意间洗刷着我们。

  “你恨我也罢,彼时害我也罢。我压根就没把你放心上。”我牵着毛驴往前走,“今日有缘见着了一面,还望你自重了。”

  宝月在我身后咬牙切齿地道了句,“既是我不好过,我也绝不让你好过。”

  坐上驴车,我挥挥鞭子,颠颠儿地往前头跑。忆起我十三岁进孟府那时还是个本分的小老百姓,眼下已经升华到连皇帝老儿都不能小觑的女人,真是好有出息。在孟府的那两年多,我已经封在心内好久,原先觉得碰不得,碰了我就心好疼啊好疼,在滴血啊滴血。时间一长,就真的淡忘了。有那么些事,当时总以为是刻骨铭心忘不了,后头岁月一冲刷,就能发现原来它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永生难忘。不知不觉间,那伤疤上结了新痂,痂壳脱落,新肉颜色渐深,再回头来看,禁不住问:咦,当时是哪里受了伤?

  思到这,我突然感谢上苍。老天给了我和他这么长的时间来沉淀,来磨难,最终在云消雨霁之时,我依然能在原地寻到他,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路上风渐大,将落叶卷起,黄尘飞舞,将独自赶路的我烘托得好不萧条。拢了拢衣襟,抽了抽毛驴,让它走快些。

  突然眼前有些箭光闪过,心中一提,跟前的小毛驴哀嚎了一声,前腿一折跪倒在地上,我打了个趔趄。定睛一瞧,它前腿上中了支箭,正汩汩往外冒血。

  我大惊:不好,难道是先前宝月告知了衙门里的人,眼下追过来了?!

  远处黄沙扬起,好似有人驾马而来。仍然有不少箭“嗖嗖”射来。我赶紧从驴车上跳下,往旁边的树丛中跑去。

  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个女声利落道,“她在前头,我们追过去!”

  听声音是沈妩,她眼下是要置我于死地么?

  我全然不顾地往树丛深处跑,前头方向尽失,只能听到后头的人声渐渐逼近。那风刮得越来越大,山中树被摇晃得“沙沙”直响,天色刹时暗了下来,在天边聚了团团无边的乌云。

“呲——”我右脚一阵钻心的疼,转头一看,有只箭正当当地刺入我脚踝中,仿佛都能听到踝骨碎裂的声音。

  咬住牙,想往前头走两步,无奈这右脚疼得厉害,动一动就若针锥般。我揪住衣角摒气凝神,躲到树后。

  看到沈妩一袭红衣驾马带着好些人马。他们四处搜索,沈妩道,“她一个人,定是跑不远,今日就是把这山翻过来,我也要杀了她。”

  “轰隆隆”天际滚过一计响雷,那云朵将人压得生生喘不过气,转眼之间,好似夜幕降临般,阴霾郁郁。

  有人道,“小姐,眼下要下雨了,晚些怕是看不清楚。”

  沈妩道,“给我搜!”

  “这边过去是断崖,即使过去也是走投无路。”

  “小姐,那头好像有动静。”

  “过去看看。”

  待到他们稍稍往前走了些地方。低头,伸手将那箭□,要不是想着再见孟杼轩一面,我怕是真要痛死过去了,横尸野外了。

  扯了段袖口上的布条,粗粗将脚踝包了包。扶着树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旁边挪步过去。天色暗沉得一蹋糊涂,我辨不得方向,走得好生吃力。

  不久,雨点砸下来,落到身上有些刺痛。我拖着伤腿,淋着雨,有些慌张。这雨酝酿了好久,眼下一骨脑瓢泼下来,漫山遍野蒙上层雨雾,悲悲凉凉。

  心头隐隐有不好的念头,不知道眼下我能不能逃得出去。

  身后好像有人声,辨不得是马蹄声还是雨点落地声,我浑身打了个颤栗,顿时警觉起来。赶紧找了枝粗点的树枝,拄着往前走。老天爷这雨衬着我的心情,不知何故,竟是流下来些眼泪,咬了咬唇,继续走。

  有马蹄声越来越近,我慌了神,不管不顾地连走带跳。走了些路,却是发现前方竟是一处断崖,眼下已经无处可逃。

  我欲返身回去,却不想迎面隐隐见着有人驾马而来。赶忙想找颗树避一避,来人行至断崖旁,四处望了望,我一动不动躲在树后,听得有人唤道,“千织?”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抱着他大哭一顿的冲动。你知不知道,晚来一步,怕是再也见不着我了。

  我哽着嗓子,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从树后走出来,见他袍子已经被雨淋湿,有些湿发粘在额间,眸中尽是惊喜,“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如何言语,勉力向他走了些步子。他欲伸手,却是身形顿了顿,将手收回,蹙着眉道,“我派人打探你的消息,还以为你死了……”我凑上前去,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此时,我是多么多么地感谢上苍,我发现原来能见到他的蹙眉是这样的幸福,能抱住他是这样的美妙,能感觉他的心跳当真是人生最好的一件事。这便是传说中的“劫后余生”罢。


只觉得他身子一僵,他欲说话,“你怎么……”

  我抬头吻住他的唇,将双手搭在他的脖颈上圈住他。雨仍然下得气势恢宏,眼下我却觉得这苍茫天地间只有我俩。

  眼前的这个男人,让我整个天旋地转了。

  我将舌伸入他口中,想顶开他的牙关。他一愣,片刻之后,倏然伸手搂住我的腰,将我拉入怀中。想来亲吻这件事,最初的时候也是他教我的,早先他头一次亲我的时候,只那么蜻蜓点水一下,就让我心头抽得厉害。后头我晓得这世上不只有那美酒让人迷醉,亲吻时候的唇齿缠绵,他的迷离眼神当真比酒要醉人千千万万倍。

  我先前只晓得把舌头伸进去,接下来便十分被动了。他牢牢扣住我的腰,这次好生用力,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我嵌进他身体里。不知道何时,他竟化被动为主动,舌尖探进来,细细舔舐我的唇舌,惹得我心中一片酥/痒。

  我觉得此时是时候该脸红了,方才激动得一发不可收拾,竟然这么光天化日地就亲上去了。

  正欲低头,他一手托住我的后脑,柔软濡湿的唇贴近,辗转厮磨,暖暖的气息。这个吻好似亘古绵长,雨水落在我们身上,缓缓流下,浇湿了我的心……

  我有些动情,隐隐觉得他呼吸渐重,他迷蒙的眸中只能看到一个我,让我心中涟渏泛起一朵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我的下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才松开我。

  我轻声道,“我爱你。”

  他好似有些惊诧,定定地看住我,“你方才说什么?”

  我想起刚刚的吻,面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低着头道,“我爱你。我先前没想明白,你走的那日我本来要去追你,但恰好碰上皇上降罪,就没……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他勾起下巴,复而又亲了上来。狂风夹杂雨点卷起他的袍角,他的黑发与我的交缠在一处,我闭上眼睛,甘愿沉沦在这里头不要醒来。

  他绵长细密的吻从唇移到额头、鼻尖、下巴、左脸,转而舌尖在我耳廓中打了个圈,撩得我周身有些无力。他俯首含住我的耳垂轻轻吮吸,心内一阵颤栗。

  我伸手抱住他,不好意思道,“眼下这是在外头。”

  他沉声在我耳畔说,“我知道……”

  我羞道,“那……是不是要收敛些?”

  他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我心里一抽,气力顿失,轻轻倚在他怀中,听得他道,“已经很收敛了……”

  “蹭”地一下,我这张脸怕是从耳根处开始烧烫了。

  近处他的那匹马轻轻踢了踢腿,叫唤了一声。我这才从浓情蜜意中回过神来,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怎么过来了?”

  他搂着我,淡淡道,“听得些风声,就过来了。”

“沈妩就在这附近,她带了些人来捉我。”

  他将我搂得愈发紧了些,“我知道……千织,我带你回去。”他低下头,漆黑的眸子将我定定看住,“以后,我再不让你离了我半步。”

  我扯着他的衣袖,缠绵道,“往后,你让我走,我也不走了。”

  我想着挪一步,脚上疼得厉害,方才我俩意深深雨濛濛的时候没注意到,不由得轻声呻吟了句。

  他俯身替我看了看,“伤口挺深,我们现在赶紧回去。”接着他欲伸手过来,“你别走了,我抱你。”

  我突然忆起那噬骨散的解药,赶紧从怀里掏出来,“喏,我找到你中的那毒的解药了。”

  他抬头看我,眉眼间脉脉。我打开那药瓶,递过去。他接过来,仰头将那瓶中的药丸吞下。过了不多久,却见着孟杼轩突然神色一变,皱起眉头,松开我的手,离我远了些。

  我疑惑道,“怎么了?”

  他脸色有些泛白,压着声音问我,“你今日来是为了做什么?”

  我更是不解,“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想同你在一起。”

  他嘴角渗出一丝血痕,隐忍道,“这药不是解药,是逸仙草。”

  我脑中“咣当”乱了,噬骨散遇逸仙草便会毒发。

  他硬撑着,沉声问我,“千织,方才难道是作戏么?”

  我慌了神,“我不知道这是逸仙草,我本以为是解药。”看着他,他眉心扭紧得很,我欲上前,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司若言的声音,“尹姑娘,此次多谢了。”

  我一惊,转头,见着司若言白衣站在前头,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孟杼轩看着我,目光沉痛,神色晦暗,“有人来我营中告知我,说你在路上。我立马就不眠不休地赶过来。这是使了个诈么?”

  “我不知道,你听我说,我以为这里头是解药。”我解释得慌张无措。可是眼前这迹象让他如何相信我,只能一遍一遍对他道,“你信我,我没有和他一道来害你,你信我……”

  他神情似在忍着极大的苦楚,缓缓对司若言道,“你想怎样?”

  忽然一阵箭雨射来,我听到司若言喊了一声,“尹姑娘,当心!”

  接着,我身子被人一推,脚踝骨疼得撕心裂肺,咬牙转头看过去的时候,见着有人黑色身影胸膛正中一支箭,身形一僵,接着坠入崖中。

  世界突然模糊了,天昏地暗,耳边再也听不到其他言语。我在想,坠崖的那个人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他不是以为是我设计陷害他么,又怎么会替我挡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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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5:42
75.番外之桃花扇

  

  初之初遇欧阳瑾瑜之时,时值三月,桃花开了,一片绯色,宛如天际黄昏之时璀璨的烟霞。他一袭白色衣衫,立在树下,三两片桃瓣落下,好似画中人。

  “呀!”袁妙婵在旁轻唤道,“初之,你的帕子被吹到堰河里了。”

  她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应了袁妙婵一声,“小姐莫急,我去捡回来”。她挽着裤脚下了堰河。立于河水中,脚下却好似被什么绊住,身形不稳,眼见着要跌倒。有个清影逸出,踏于那碧河之上,拾了那方帕子,轻轻扶了她一把,翩然如仙。待她回过神来之时,见着那白衣公子落于袁妙婵眼前,递过那帕子,“小姐,这可是你的?”

  他浅笑如曦,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那一刻,初之心中轻轻被拨了那么一下,方才是他扶了她么?

  袁妙婵接过帕子,面带红霞,“多谢公子。”

  却没想他并未松手,袁妙婵轻轻扯那帕子,另一角却被他攥在手心里。直到袁妙婵抬眼看他,欧阳瑾瑜才放开手,轻笑吟吟,“美人在前,不舍罢手。”

  这便是话本子里写的才子佳人罢,但哪个佳话里的公子如他这般勾人摄魄呢?哪个佳话里的佳人不是美若天仙,大家闺秀呢?

  初之在一旁看着他俩。欧阳瑾瑜的缎白袍角卷起,那片桃花染得他有些灼灼。袁妙婵一袭紫色纱裙,面带浅绯,二人由那方帕子连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相衬,怎么看怎么般配。可是为何,心里会觉有那么些失落呢?

  袁妙婵稍稍愣神,从他手中抽出那方帕子。两人四目相对,皆不舍离去,却一时无言。

  “在下欧阳瑾瑜,不知小姐芳名?”

  “不知公子是……”

  二人不约而同地打探对方的名讳,如此默契,相视而笑。

  袁妙婵掩口垂眸轻笑。初之收回心绪,走近他俩身侧,笑对欧阳瑾瑜道,“我家小姐是袁府独女,袁妙婵。”

  欧阳瑾瑜打开一把桃花扇,轻声道,“袁府有佳人,妙、不可言。”

  初之弯了弯嘴,“公子好眼光,我家小姐堪称堰城第一美人。”

  袁妙婵拉了初之一把,低声道,“你不要瞎说。”

  欧阳瑾瑜好似听到她的低语,含笑望着袁妙婵,“此言差矣。”

  袁妙婵闻言有些轻恼,垂下头,拉着初之转身欲走。听到欧阳瑾瑜在身后赞道,“袁小姐,当称得上是大沂第一美人。”

  袁妙婵脚步一滞,脸上红霞漫飞。初之抿了抿唇,掉头同那白衣公子道,“公子,大沂第一美人邀你明日朱鹊楼一聚,不知公子可是能赏光?”

  欧阳瑾瑜微微颔首,含笑答道,“瑾瑜之幸。”初之心中再是小小失落了一下,她趁机抬眼细细看了看他,他浅浅吟笑,但那眸中却是只有位紫衣佳人。

袁妙婵嗔了初之一句,“你怎么这样多事?”

  初之勉强笑道,“你看那欧阳公子,甘之如饴,我不过搭了条红线。”

  第二日午时,佳人才子于朱鹊楼相约吟诗,游河。初之向袁妙婵眨了眨眼,“小姐,你们去吧,我便不在这旁边碍事了。”她轻轻凑到袁妙婵耳旁道,“你放心,要是老爷问起来,我就说同你一块去绣坊了。”

  她迈步出朱鹊楼的时候,回首望了望,见着那白衣公子怡然摇扇,谈笑风生。然,好似天边人。

  初之心中不快,她明白,她与欧阳瑾瑜这辈子的交点,只怕,只有袁小姐了。

  她寻了处酒肆,不管不顾地喝起酒来。初之自小没了娘,有个爹却一直病奄奄,她去戏班子唱戏糊口。后头她爹病得愈发厉害了,她只得日日夜夜在床边照料着,没过多久,她爹应了天命归西了。家中多日无入,已经撑不下去了。她咬了咬牙,走投无路了,索性支了个摊子在大街上*****葬父,被袁小姐好心买下了,作了个贴身丫环。

  她这厢里喝得如痴如醉,腰间突然一空,她反应过来之时,发现钱袋竟然给人拿走了。那酒肆老板死死扣着她,“不行,今日你将钱还来。这霸王酒是你喝得的?”

  她脸一扬,硬气道,“姑娘我就是没钱了,你说怎么着吧。”

  老板招呼了伙计,两个大汉抱手一左一右立在初之旁边,直勾勾地瞧着她。

  她搓了搓手,立马堆笑对那老板,“好说话,好说话。别动怒,老板,不就是几两酒钱么?我给你挣回来不就好了。”

  那老板,还有俩大汉斜睨着她。这就是,狗眼看人低。

  她眼珠子一转,拍着胸脯道,“老板,我在你门前耍花枪,本姑娘让你看看,那银子从天下掉下来是什么滋味。”

  老板抖了一抖,“哟~口气不小。这花枪,我上哪给你找去?”

  突然有人递了把剑到初之跟前,“我这把剑,姑娘凑和着用。”初之抬眼,见着一位公子,着玄色华服,双目朗如月,眉眼间衬风云。

  她接过剑,抱手向他行了个江湖之礼,“这位公子,多谢!”

  苍绛色的剑鞘抚上去有粗糙之感,金色剑绥流苏嵌了块玉坠,上好白脂玉刻着“孟”。将剑抽出,剑气凛凛,锃亮如月,好剑。

  自然是好剑,这是当今皇上赐给十三王爷孟柏年的御剑。

  初之抱着这剑站到酒肆外头,“咣咣”敲了两声锣鼓,“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小女子今日舞剑一场,若看得上眼的客官,烦请有钱的逢个钱场,没钱的逢个人场。”

  话毕,她出剑轻轻在地上划了个圈,脚步轻盈,一招一式,灵活轻巧,却没了女儿家的柔弱,当真是利落剔透。

她没见,身旁那位公子在掌柜掌中放了锭金子,道,“这,算是她的酒钱。”

  舞了一场,看官皆停步流连,喝彩声不绝于耳。初之神气地向那掌柜道,“怎么样?掌柜的,眼下我欠的酒钱是不是够了?”

  老板将那锭金子揣进怀里,点头哈腰道,“自然自然,姑娘,好身手。”

  她甩了甩袖子,将那剑还回去,转身欲走。孟柏年唤住她,“姑娘,哪家府上的?”

  初之回头向他嘻嘻笑,“这位王爷,江湖很大,若是有缘再见面,我再报家门吧。”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单单从个“孟”字便看出他的身份。

  孟柏年望着她的背影,喃道,“再见面么?……”

  袁妙婵同欧阳瑾瑜打得火热,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二人私底下幽会的时候总带上初之打掩护。初之说不上是喜还是忧,她并不想见着这二人谈情说爱,但唯有这些时候,她才能见着那位白衣公子。

  彼时,十四王爷欲选王妃。袁老爷寻了位好画匠想着把他的掌上明珠那绝色容颜传递给十四王爷。先前,十四王爷已经同袁老爷明里暗里示意了,想纳袁妙婵为正妃。他此举,并不是为了袁美人的相貌,图的是袁府富可敌国的钱财。

  “初之,怎么办?”袁妙婵好是忧愁。

  初之思索了一番,“我有办法。”

  那画匠来的那日,初之穿了身紫色纱衣,换了丫环髻,梳了流云髻,端坐着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端庄道,“先生,画吧。”

  小姐,你放心,我这模样送到十四王爷那儿,定是看不上眼的。

  她万万没想到,便是有人为了她这模样,什么都不要了。

  画像送到十四王爷府上之时,孟柏年恰好也在。那画像里的姑娘,不就是那日在酒肆前舞剑的姑娘么?原来,她竟是那位久负盛名的袁府美人。

  这位王爷,江湖很大,若是有缘再见面,我再报家门吧。

  孟柏年望着她的画像怔怔出神:此次是再见面,我要定你了。

  “皇弟,这位姑娘,可是能让给我?”

  十四王爷一惊,“皇兄,可是中意这袁府小姐?”

  孟柏年豪迈一笑,“是。”

  十四王爷计上心头,指尖在茶碗边反复摩娑,“皇兄,得罪了。我已经上奏于太后,皇弟不才,早便有意同袁家结下姻亲。”

  孟柏年嘴角带笑,“皇弟,中意的只怕不单单是袁小姐吧。”

  自古英雄逃不出美人关。当真那么容易逃,何来那么多肝肠寸断的桥段呢?

  孟柏年言誓旦旦,没有半点迟疑,“我只要这姑娘,此外,别无他求。皇弟想要这江山,我助你!”

  那日里,太后降下懿旨,玉成袁府小姐袁妙婵和当朝十三王爷孟柏年的喜事。皇上早朝宣布此件消息,满朝文武皆向孟柏年道喜。
唯有那欧阳丞相,早朝散了许久,他依然跪在御书房前,跪了一日一夜,旦求皇上能收回成命。

  可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何况,是为了个女人。

  成亲那日,十里红妆,孟府彻夜酒席不断。灯笼在孟府外头,风一刮,打着转,晃得人心凄凄。

  袁妙婵哭肿了双眼。相爱的人不能相守,当真是世间最让人扼腕的事。

  她拿了对翡翠坠子和一封信,交给初之,呜咽道,“这是他原来送给我的,过了今日,我便是他人之妻,我与他,怕是陌路。你可是能替我将这坠子还给他。”

  初之望着含泪美人,心头揪得紧,点头道,“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将这信物给欧阳公子。”

  喜事这日夜里,丞相府门紧闭。初之寻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朱鹊楼对月独酌。眼神迷离,他再不复初见时的时采,寥瑟了好多。初之搀着他往丞相府走之时,忽然听到他唤了一声,“妙儿……”

  她此时好似中了魔怔,答道,“我在这里。”

  忽然唇上有些绵软,有淡淡的酒香沁入她的心中。他的黑色撩在她脸上,路边酒楼的灯昏昏暗暗。那一刻,无论他唤的是谁,她想,只要陪在他身旁,哪怕是个替代物,她也甘愿。

  容我也自私这一回,好么?

  她将袖口中的那对翡翠坠子收了收,转身,轻轻亲了亲那公子的眼眸,“你知不知道,那日被吹到堰河里的帕子,其实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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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4:36:01
76.又是一年春

  

  又是一年芳草绿,春风十里杏花香。

  坐在杏花楼上,向外看着清洲念桥上对影成双,举杯到唇边轻啜了啜。河上泛舟点点,红男绿女携手游河,轻风拂过柳枝头,春色轻动,斜雾罩矮楼。

  花宵节,又到了么?

  起身走到念桥之上,流水潺潺,鸟儿轻吟,有姑娘在抚琴,琴声悠扬。

  “千织,你的发带掉了。”

  摹然转身,眼前只有人来人往,小贩叫卖依旧。那人已不在。

  我流连在小贩摊边,有个字画先生拿着扇子悠然坐在河畔。走过去,在他摊上拾拾捡捡选了卷山水画,递过铜板的时候,问他道,“大哥,你可是能替人画像?”

  他摇了摇扇子,点头道,“姑娘,要画像?”

  “嗯,要的。”

  “姑娘选个好位置吧,我看这念桥不错。”

  我从怀中掏出卷画,上头有点点泛黄,捋开来,里头有他撑着把竹伞,在尹氏食肆前头,临江而立,烟雨朦胧,旁边有位红衣女子。画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见着这姑娘笑若桃花。

  我将画卷放在字画先生眼前,“能不能帮我画一张,后头是这念桥,里头是这画中的公子?”

  摊主停住扇子,稍稍一愣,微微点头,“我尽量。”

  淡淡墨香飘来,黄昏的落日映衬着河水一片红霞。水上楼台桥畔柳,檐头诗墨画中人。

  我接过摊主的画,像他稍稍道了谢,仔细瞧了一瞧,果真,任谁也画不出他的神韵。

  孟杼轩坠崖之后,我同了好些人去崖下寻他。寻了七天七夜,我想,定是有什么地方被我漏过了,或许是他自己从那山谷中出去了。那些血迹指着我们一路到谷中的河流边,也有可能,他顺着那河流漂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定是在某个地方活着,但他躲着我,他以为是我害他,于是再不想见我。

  多日之后,他们在河流尽头找到的那人定不是他,即便着墨袍,但面容已经肿胀,半点看不出来他的面貌。这个人定不是他,不过是碰巧罢了。碰巧穿了黑衣裳,碰巧跌入山崖,碰巧胸口中了一箭,这都是碰巧的,对吧。

  你看,世间总有那么多碰巧的事情。我碰巧遇上他,碰巧在他爱我的时候从他身边擦过,他碰巧在我爱他的时候离开,这么多碰巧的事。怎么独独这桩不是碰巧呢?

  “这位姑娘,三生石上刻姻缘,菩提百年结灯花,要算一卦么?”

  我一愣,返身见着位道士模样端坐在摊面前,擦了擦他的摊面,提了只笔高深莫测地望着我。

  我在他跟前坐下,“要的,怎么算?”

  他摇头晃脑道,“贫道看姑娘面带煞星,这里有道符,唤作除妖咒,带上此符,姑娘自然能够消灾消难。”他伸了只手过来,“一道符,五文钱。”

我摇头,“不对,缘何要叫除妖咒,不是应当叫天行符么?”

  道士有些莫明地挠了挠头,“姑娘这是何意?贫道不解。”

  “大仙,你两年前给我那符唤作天行符。你记不得了么?”

  他好像恍然,“哦~天行符,能助姑娘长命百岁,贫道给姑娘画一个。”

  “你记错了,不是长命百岁,天行符能够助我斩妖除魔,辟清桃花之路。带上这符,我就能桃花朵朵开。”长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起身离开他的摊面。

  走了两步,脚边上好似磕到了什么,我定神向下看的时候,听到后头那大仙同别人道,“这位公子,三生石上刻姻缘,菩提百年结灯花。贫道见你面带煞星,可是要算一卦”……

  战乱结束后,我去了好些地方。堰城败落了许多,夜夜笙歌再不复。大沂降了之后,成了浦丘的一个藩属国,沈将军如愿以偿成了大沂的藩王,只是需得年年朝贡浦丘。时隔五年之久,在福客来再是见着了当年说书的老夫子。

  他仍是重操旧业,立在茶馆正中,神色飞舞,“元昭二十三年,彼时朝中风云霏霏,相传先帝已身染重疾,有意传位太子。然则,朝中大臣势分两派,一派是以彼时的江北侯为首,就是现在的沈藩王,力鼎太子。另一派则以郑尚书为首,言太子年岁太小,力荐彼时的中书令大人,辅佐太子管理朝政。

  中书令大人是以一世英雄,浦丘一战中,以一敌十平定进犯之乱,还曾在余城解了水患,深得百姓之心。且在朝中势力雄厚,与不少重臣关系交好。

  虎父无犬子,这位中书令大人便是顺乾年间孟王爷之子。这位孟大人曾在当朝之时以平定浦丘乱民不力之名从江北侯手中揽了兵权,且在余城水患之时同朝中大臣密谋甚久。老夫以为,孟大人不可谓不是狼子野心。且,以孟大人彼时权势,要夺那皇位,就如同囊中取物一般轻巧。

  然,浦丘之战来得太不凑巧,孟大人被先帝调往江洲镇压。此后,虽是大胜浦丘,这位孟大人却迟迟不愿返朝。告了病假在江洲住了半月之久。其实,孟大人若要篡权夺位,在浦丘一战之前,方是最好时机。尔后,他却不动声色,朝中郑尚书一派则力荐孟大人做那摄政王。

  老夫私底下以为,这位孟大人是动了恻隐之心,甘愿为了美人弃江山。

  要说这江山美人,当真是不能两全。孟大人的这位夫人,竟是那顺乾年间欧阳丞相之后,且与浦丘皇子还曾有些一段不堪的纠缠。先帝查明之后,降旨将其赐死。却不曾想,此举将孟大人逼得揭竿而起。

  老夫曾于福客来与孟大人这位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其姿色平平,且举止粗俗,上蹿下跳,同尔今的妩玉郡主半点不能相比。

这位夫人真乃奇女子也,竟能惹得当今圣上和孟大人两位双雄为其折腰。

  孟大人造**反之后,势如破竹,不过多日便直击堰城。谁能道,风云变换,世事无常。有传孟大人同妩玉郡主旧情未断,故而在盐晋城外西山相约。却被沈藩王一举围困,坠崖而死。也有传孟大人同沈藩王在那西山交战之时,身中剧毒,毒发身亡。

  人世间的事,扑朔迷离。恩怨纷争,权势纠葛,局外人是半点看不通透。

  老夫只能感叹,一代英雄便自此烟消云散。孟大人死后,浦丘立即陈兵千万,那时候的大沂,再没有孟大人这样的将才了。

  老夫历经二朝换代,看得比寻常人多些。唉,这些风云变换,总有女子立于那旋涡之中。顺乾年间是那位袁妙婵,元昭年间是这位孟夫人。红颜祸水,媚国乱世啊。”

  坐在福客来之中,听着说书。一恍然,我忆起那时候他将我拎下桌子,同我笑道,“千织,过来见过沈世伯。”

  原来,回忆埋在人心底里,从来都没有逝去过。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如今我都记得那样清楚。

  在堰城住了段日子,我去了趟中书令府,府中空空,人已去,院中的池子已经有些干了,旁边长满青苔。阿白和它的一干姊妹已经没了踪影。那把木琴依旧架在池边,上头积了厚厚一层灰,轻轻用手拨一下,那琴声浑浊地闷响了一声。

  “千织,有布条琴声就浊了,怎么弹得好?”

  在院中转了转,走到他书房前,推门进去。桌上有一沓纸,我用指拂去纸上的灰尘,下头是一张张画像,里头有个姑娘或笑、或嗔、或怒、或哭。我想起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在孟府画他的模样。为什么,我画得那样差,他画得是这样像呢?

  “沈小姐,孟大人特别叮嘱过,书房不让旁人进去。”

  ……

  桂花开的时节,是金秋,我路过桂花镇。许是因为江山易主的缘故,这年桂花镇求姻缘的人也少了好多。树下人影寥寥,也没了衙役发那月老符。我抬头望了望眼前的桂花树,老树依然风姿不减当年,清香浮动,繁英满目,风一吹,三三两两便有些碎白落下。

  桂花树上挂了好多月老符,这么多姻缘,会不会有一日,将这老树压垮了。我将原先的那方帕子,装了些石子,扔了上去。我不信,求了三次,不对,求了万万遍,月老你听不到。

  桂花楼客栈已经换了老板娘,是位年轻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我问她道,“你认识桂娘么?”

  她憨然一笑,“晓得,桂娘走前将桂花楼留给我娘。这位小姐,可是要尝尝我们桂花楼的桂花酿,是采第一道开花的桂花花蕊酿。桂娘彼时酿了二十坛埋在院中,眼下已经所剩无几了……”

“自然,桂娘的桂花酿醇厚浓郁、余韵悠长,杼轩怎可错过,今日夜里杼轩便与桂娘一饮而尽。”

  我微微愣住,与她道,“是啊是啊,你看,桂花酿已经不剩下多少了。他再不来,当真是要错过了。”

  再往后,我回了清洲。清洲孟府里头只余了孟王爷和二夫人,去见二夫人那日,天气阴阴的,没有风。芊蔚轩里的树影端正,我走过池边,看到那老龟仍然沉在池底睡着。

  我在他窗前站了会,我在想,他缘何不来见我?在一次次的梦中,我梦到他蹙着眉头问我道,“你方才是作戏么?”

  若是能倒回去重来一次,我定会同他讲,“对,我就是骗你。”是不是这样,他就不会替我挡那一箭?

  我想问问天上的那些神仙,莫不是他前世里欠了我好些债,还是我上辈子惹了什么天理不容的罪过。如若不是,前世因,后世果。缘何我俩兜兜转转了数余载,仍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二夫人一身素衣住在北苑宅中,看到她的时候,吃了一惊。鬓上有些银发,韶华易逝,当年倾城的美人也已容颜不再。一朝,春尽。

  我将欧阳丞相的那块玉佩递给她的时候,她指尖有些颤抖,不足多久,失声痛哭。原来,这块玉佩是她许久之前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上头的“瑾”字是她亲手刻上去的。

  “我不知道他竟还留着这玉佩……我怨他。成亲那夜,我写了封信让初之梢给他。夜里,我在院里等他,等了那么久,他却是没来。二十三年,我就想问他一声,他为何没来?见着那对坠子,我才知道,初之根本没将信给他。她当真以为我不晓得么?我待她如姐妹,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她的泪水划下,落到那茶碗里,漾开一抹清波。

  我在想,孟杼轩,你看,他们白白错过了这么多年。人生弹指即过,有多少个二十三年用来苦等。我们已经耗了五年了,再拖下去,我就更不好看了。

  起身离开北苑的时候,见着宅门旁有一方玄色袍角。走过孟王爷身旁的时候,他负手望着院中的二夫人,抿着唇,蹙着那眉,像极了孟杼轩。

  我回首再望的时候,见着他终是迈了一步,走到二夫人身旁,轻轻拍着她。

  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今年花宵节的花开得尤其烂漫,将旁边的青石路也染上了层浅浅的红晕。我在街头独自走了几步。见着前方立着个人,着了一袭白衣,额间配了块墨玉额饰,手上执了把扇子。

  呵,司若言,已经是当今圣上了。

  他朝我走过来,我恍了个神,是不是回到从前了,此时,孟杼轩是否在念桥上同兰儿相会?

  “尹姑娘,随在下回宫可好?”
“公子,当心。”元生闪身挡在我同司若言之间,警惕地望着我。

  一年前,我曾捅过他一剑。那剑没入他腹中之时,我突然失了兴致,我缘何要捅他。若不是我,他怎么会毒发。若不是我,他怎么会在西山上。若不是我,他怎么会坠崖。这一切,与他这个外人有什么干系。

  我淡淡看了看司若言,从他身边走过,被他捉住手。

  “陛下,望自重。”甩了他的手。听得后头司若言微微咳了一声,元生道,“公子,你莫不是旧伤复发?”……

  旧伤么,与我何干。

  拣了个不那么阴沉的日子,我挎了个香篮上乌山寺。在乌山底下之时,抬头望了望那石阶。古寺耸入云间,烟雾缭绕。

  “千织你给我唱个小曲吧。”

  我哼着小曲一步步迈上那石阶。彼时与他一道爬山的时候,觉得很是轻巧。可是眼下一个人,却吃力得很。终是到了乌山寺,寺前铺了一地落叶。迈到寺中,燃了香,寻了个蒲团跪下,先前我觉得心中有好些话要同佛祖絮叨絮叨,可是听着那“突、突”的木鱼声,忽然想不起来要求什么。

  愣神想了好久,直到那香焚尽了,只得合了掌拜了拜。

  佛祖,可是能让我日日梦到他?

  我想把我俩曾经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有些东西能忆起来就赶紧忆起来,我怕,晚些时候,连回忆都没了。走到一处,我便提笔将我想到的记下来,这样日后我能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

  这日夜里,我翻了翻先前记的,看到许久之前有一篇里头写着,“今日里我寻着个酒楼,里头的韭香百合味道不错,我原先知道你爱吃这道菜,特意琢磨了一番。学了这么久,还没寻着机会给你做一次,再过些日子,怕是都要忘了怎么做了。”

  我想了想,提笔写下,“今日里我去乌山寺拜了拜,近日来我没怎么梦到你。上一次还是三日前,梦到你提了把剑冲出来将我给剁了,我当时惊醒了。但现在想想,剁就剁吧,有你就好。”

  堰城、桂花镇还有清洲我都转了一遍。我不知道要不要回江洲,最近特别容易睹物思人,我害怕,江洲不远不近。近到只用半月时间就能回去,远到在那海角天边,我再也到不了。

  我在心中一桩桩数过来,想着还是去江洲一趟。江洲对我而言有无可替代的意义,他在那里陪我布衣挽袖,种田采茶。这日里我在那簿子上记下,“那时候你在江洲,当着县太爷的面调戏我,我还没同你算帐。我这个人素来和颜悦色,粉饰太平,也不同你计较。眼下回去,找夫子叙叙,顺带瞧瞧院子里那方芭蕉叶长得好不好。”

  这时夜里,佛祖显灵,当真让我梦到他,他就站在芭蕉树旁边,也没说话,幽幽地望着我。

  这许是天意,醒来的时候我立马收拾了包袱回江洲。

  回到江洲的时候仍是清晨,天刚蒙蒙亮,起了些雾,且有小雨,朦朦胧胧地将尹氏食肆的招牌掩得不大清爽。

  我迈了门槛进去,刘夫子抱着酒壶懒散地斜靠在桌边。食肆里头横横竖竖摆着长凳,食客稀少。我轻轻推了刘夫子一把,“夫子,我回来了。”

  他眼神恍惚,撑着眼皮余光眇了我一眼,哼哼唧唧道,“客官……还没开门,晚些时辰再来吧……”

  我放下包袱,走到后院中。雨点儿洒在芭蕉叶上,愈发青翠了。听到吱呀一声,转身,看到他先前住的屋子那木门被风吹开,晃了一晃,似开似合。

  我揉揉眼,将那叶帘上的雨水拂去。

  听得有人道,“你去哪了?我在这里等你很久。”

  我被定在原处,不敢转身。屋檐角划下来一串水帘,嘀嗒,嘀嗒。

  被人扣腰轻轻揽在怀中,“我如今不是大人,没那么多人手,怎么寻得到你?”

  浅馨流散,芭蕉叶尖上掉落颗水珠。这一刻,我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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