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8:58:03

第十九章

文三儿早晨出门的时候就觉得右眼皮跳,据说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文三儿很相信这种说法,他有

过唯一一次捡钱的经历,那次就是左眼皮跳个不停,结果他一出门就捡了两毛钱,于是对此说法他深信不

疑。

由于问题出在右眼上,文三儿觉得有必要谨慎一些,他拉着洋车出门时,没敢像往常一样直接横穿马路,

而是顺着马路走到路口,左右观察了半天,确信没有汽车驶过才小心翼翼过了路口。说来也邪了门,就这

么紧躲慢躲还是来事儿了,文三儿只觉得车把猛地一沉,回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花猫儿已经端

端正正坐在车座儿上,正用嘲弄的眼光盯着文三儿。

这下子可把文三儿吓坏了,他本以为徐金戈派人抓了这小子,花猫儿这辈子是甭想再出来,谁知他居然这

么快就出来了,这可有点儿不妙,看样子花猫儿已经知道是文三儿捣的鬼,今天是来找麻烦的。文三儿紧

张地思索着,两腿也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都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如今花猫儿落魄当了“大茶壶

”,可这小子再不济,收拾个文三儿还是有富裕的,当年那顿急风暴雨般的耳光使文三儿刻骨铭心,想起

来腿就打软。

文三儿朝花猫儿哈了哈腰,赔笑道:“哟,是花猫儿大哥,您这是……想要车?”文三儿心里已打定主意

,这件事儿打死也不能认账,装糊涂就装到底。

花猫儿冷冷地笑着:“文三儿啊,你小子行呀,当面儿大哥大哥地叫着,好家伙,一扭脸儿就朝我背后下

刀子?我可真他妈的走了眼,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丫挺养的还挺阴。”

“大哥,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那好,一会儿咱俩找个清静地儿,好好聊聊,我让你明白明白。”

文三儿心一横,索性死扛到底,他软中带硬地说:“得嘞,大哥,我算看出来了,您今天是非要和我过不

去,那您说,您打算怎么着?是拿斧子给我大卸八块,还是给我拿进局子坐老虎凳?”

花猫儿终于乐了:“好啊文三儿,还真是你,连老虎凳都知道,还装什么糊涂?文三儿啊,你小子甭跟我

斗心眼儿,你那脑袋跟夜壶差不多,里面装的全是尿,大爷我两下就把你绕进去啦,瞧见没?你自己就先

把自己撂了出来。”

文三儿自知说走了嘴,心里后悔不迭,他哪里知道花猫儿坐老虎凳的事儿,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谁承想

倒把自己绕进去了。不过,文三儿还有最后一招儿——肉烂嘴不烂。越到这会儿越不能认,反正花猫儿也

不敢在大街上动斧子,只要他的斧子没抡上来,文三儿就打算嘴硬到底。

文三儿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花猫儿,你还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就下车走人,我没工夫和你扯淡,

还得去执行公务,耽误了公务你怕是担不起。”

文三儿的强硬使花猫儿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文三儿从来就是个人货软的主儿,今天怎么突然横起

来?莫非真有人给他撑腰?他一口一个执行公务,如此的理直气壮,八成也是为政府的哪个衙门当暗差?

不然他怎么会有这个胆子?想到这里,花猫儿也严肃起来,他拍了拍手中的牛皮旅行袋说:“有事儿没事

儿?瞧你这话问的?没事儿我坐你车上干吗?实话告诉你,大爷我今天也是执行公务,就雇你的车,你不

干也得干,走着!走着!大爷我要去前门火车站。”

“雇我的车?对不住了您哪,您先掏钱吧,纸票子咱还不要,现大洋两块,您现在掏钱我立马就走,别说

是去前门火车站,就是去趟颐和园我也没二话。”文三儿索性耍起了无赖。

“两块大洋?不贵,这车大爷我雇了,这就给你拿钱……”花猫儿拉开牛皮旅行袋的拉链,敞开旅行袋送

到文三儿眼前:“文三儿啊,瞅仔细了,钱在包里,你自己看着拿。”

文三儿探头一看不要紧,脑袋一下子就大了,旅行袋里放着一支乌黑锃亮的驳壳枪……

“拿呀?文三儿,你还拿吗?”花猫儿冷笑着催促道。

文三儿乖乖抄起了车把:“得,您横,您是爷,不就是去前门吗?您坐好了,把那玩艺儿看好,别走了火

。”

“多谢您提醒,我把包放低点儿,就算走火儿也是打在您屁股上,不碍事儿的。”

犬养平斋坐在前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的身边挤满了抱着孩子,背着各种行李的日本侨民,人群中以老

年人和穿和服的妇女居多。犬养平斋感慨地想,这场战争真是得不偿失,大和民族为夺取生存空间已经竭

尽全力了,青壮年男人都被应征入伍送上战场,他们在中国、南洋群岛、太平洋的岛屿上战斗,能够活下

来和妻子儿女团聚的恐怕连一半都不到,这场战争的失败,不是由于我们不努力,而是天意,是上帝抛弃

了大和民族。此时,坐在这些老人妇女组成的人群中,犬养平斋有一种耻辱感,一个壮年男人出现在这样

的人群中显得鹤立(又鸟)群,他的同胞们会不会把他当做逃避兵役的怕死鬼?

犬养平斋看看手表,再有二十分钟就可以检票上车了,这是一列发往天津塘沽港的专用列车,日本侨民们

将在那里上船回国,从火车站直到港口,被遣返人员由日俘日侨管理处工作人员和宪兵监督负责。

犬养平斋知道,自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以后,驻扎在北平周围的日军坦克3 师、独立2 旅、独立8 旅等五万

余人先后开进市区集中缴械投降,由国军第11战区长官司令部受降,国军受降仪式举行后,日俘前往设在

西苑、丰台和通州等地的北平日俘集中营。在天津地区负责受降的部队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3 团,国民政

府之所以将天津地区的受降权交给美军,其目的是为了让美国军队替国军控制天津的塘沽港。犬养平斋由

于身份问题被“甄别”了将近两年,等到他被遣返的时候,日军战俘已经全部回国,只剩一些日本侨民了



当犬养平斋得到通知,他可以作为日本侨民遣返回国时,他并没有感到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老牌特工,

职业要求他对任何事都不抱有幻想,尤其是喜讯将临的时候,也许就是你生命终结的先兆。犬养平斋用换

位思考的方式判断自己的结局,如果自己处在徐金戈的位置上会怎么样?结论是:徐金戈不会轻易放手,

那等于放虎归山。事情是明摆着的,关于间谍罪的指控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能被法庭所认定,但犬养平

斋的对手并不是法庭,而是一个庞大的情报机关,他们也同样是由一群经验老到的特工人员所组成,世界

各国的情报部门都是一样的,他们有自己的特定规则,目的永远是第一位,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是不重

要的。犬养平斋盘算了一下,如果在上火车之前不出事,那么到了天津也有可能出麻烦,那是美国人管辖

的地区,而那个无孔不入的中央情报局,恐怕也会对犬养平斋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并不怕死,这辈子既然

选择了这个职业,他对死亡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问题是,如果他多年来惨淡经营建立起的谍报网也连同

自己的生命一起中止的话,犬养平斋会觉得死不瞑目,这意味着自己这辈子一无所获,这个谍报网的联络

方式、人员名单及提供经费的渠道都贮藏在他的脑子里,一旦这个脑袋没有了,谍报网恐怕也就消失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它的存在。犬养平斋有些后悔,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本以为采用单

线联系的方法,把全部秘密装进脑子里,就可以做到万无一失,谁知到头来也是失策在这上面。

犬养平斋现在能做的,只是在心中暗自祈祷:但愿一切都是自己神经过敏,如果今天能够逃过此劫,他愿

意用一生的积蓄打造一尊金佛,送到京都最大的寺院里,向神明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文三儿把花猫儿拉到前门火车站的小广场上,扭头问:“得,到啦,您赶紧掏钱,我还有事。”

花猫儿拎着旅行袋下了车,拍拍文三儿的肩膀道:“甭着急,我顶多十分钟就回来,你的车今天我包了,

账一起算。”

文三儿就怕听算账之类的话,今天只要能躲开花猫儿他宁可不要车钱,这小子心黑手狠,谁知道他打算怎

么收拾自己?只要今天能脱身,文三儿就不怕花猫儿,无论如何,徐金戈总不能不管吧?想到这里文三儿

的口气又强硬起来:“我说花猫儿,我要是不等呢,你能怎么样?总不能就跟这儿拿‘喷子’①喷了我?



花猫儿掸掸长衫,阴冷地笑笑,小声道:“这可保不齐,大爷我喷一个是喷,喷两个也是喷,文三儿啊,

你乖乖地在这儿等我,要是我回来找不着你,我就带着这把‘喷子’上你们车行等你,听清楚了没有?”

文三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听明白了,您是爷,您说了算。”

花猫儿今天的心情很好,懒得和文三儿废话,此时他要干一件名垂青史的大事,等着瞧吧,明天北平的各

大报刊就会以头版头条的位置登出特大新闻,义士马大山的大名就会传遍全国。这种露脸儿的机会一个人

一生中能有几次?

花猫儿走进了候车室,在等车的日本侨民中寻找着目标。他牢记着彪爷嘱咐:你干掉那鬼子以后,只需仰

天大笑,喊一句,此仇总算是报啦!这时宪兵会马上扑上来抓住你,你千万不要反抗,也不要暴露你的军

官身份,等你被押到宪兵司令部时,我会和保密局的长官们在那里等你,长官要亲自给你授勋章,到时候

你就是英雄了。此时花猫儿一边寻找着目标一边想像着当英雄的感觉……彪爷说得不错,那日本鬼子不难

找,在老人妇女的人群中,花猫儿一眼就把犬养平斋认出来了,这家伙中等身材,显得很粗壮,穿着一身

黑色的和服,他的目光很锐利,花猫儿的目光在一瞬间和那人的目光骤然相遇……目标确定无疑,花猫儿

闪电般地抽出驳壳枪狠狠地扣动了扳机,震耳的枪声在候车室里爆响起来……

从花猫儿走进候车室那一刻起,犬养平斋的目光就锁定了他,此人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他手里拎着

一个牛皮旅行袋,上面的拉链已被拉开,犬养平斋立刻作出了判断,几天来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老对手徐金戈要出手了,看来今天自己是在劫难逃。犬养平斋没有恐惧,他平静地注视着花猫儿抽出驳壳

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犬养平斋从乌黑的枪口里看到了徐金戈含笑的目光……驳壳枪连续扣动了三次,三

发7.63毫米口径的子弹直接击中犬养平斋,他身子晃了晃,并没有倒下,刺客的枪法实在太差,两发子弹

分别击中右肩和右臂,另一发子弹却从犬养平斋的左侧颈动脉部位擦过去,糟糕的是颈动脉被划破了,在

每秒钟83.3毫升心脏泵血的强大压力下,犬养平斋的鲜血从创口处喷射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创口

,想以此减慢失血速度,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照这种失血速度,恐怕用不了十秒钟,失血量就可以达到一

千毫升以上,自己今天横竖是活不了了……

花猫儿从容地射出三枪之后便停止了射击,他像演戏般仰天长笑:“痛快啊,此仇总算是报啦!”说完这

句台词他心里还有些不踏实,“痛快啊……”这三个字是自己即兴发挥的,彪爷将来会不会怪罪?现在他

在等候下面情节的发展,按照事先的约定,宪兵们该扑上来扭住自己。当然了,为了使情节更加逼真一点

儿,宪兵们的动作可能会粗暴一些,花猫儿有这种心理准备……但是,花猫儿突然感到有些不对,不远处

的两个宪兵并没有扑过来,反而以飞快的速度掏出了手枪……这是怎么回事?不对呀!在这一刹那,花猫

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妈的,上当啦……

两个宪兵的手枪几乎同时打响,花猫儿的思维猝然中止,因为一发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另一发子弹击中

了他的脑门,花猫儿最后一刻的感觉是,大地正以飞快的速度迎面向他扑来……

犬养平斋终于撑不住了,他慢慢地倒在地上,两眼凝视着天花板,嘴里含糊不清地在嘟囔着什么,两个宪

兵蹲下(禁止)子,把耳朵凑近犬养平斋的嘴,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们只听清楚一句,这个日本人说:

“徐先生,你赢了……”说完,犬养平斋的头一歪,断了气。

关于犬养平斋的死,北平《世界日报》、《北平日报》、《新生报》、《经世日报》、《新民报》等几家

报纸在事发的第二天,都以头版头条的位置登出了特大新闻。徐金戈早晨上班时也随手买了一份《北平日

报》,上面以大号铅字印出醒目的标题:

日侨丧命,凶手喋血本报记者丁本昌报道:据可靠消息,昨日上午十时二十五分,前门火车站候车室发生

激烈枪战,交火中两人丧生。经本报记者走访市警察局、宪兵司令部等部门得知,本次事件中死亡者之一

为即将被遣返回国的日本侨民,名为犬养平斋。此人无正当职业,更不知以何为生,北平市民们称此类人

为“日本浪人”。犬养平斋于战前便居住在北平,至今已十五年矣。本次事件中死亡者之二是北平市民,

名为马大山。据调查,马大山于战前属北平某帮会成员,后不知何故脱离帮会,落魄于天桥寿长街一带,

依靠几名下等(禁止)卖淫为生。

据事发时在现场值勤的宪兵中士杨广和陈述,马大山手提牛皮旅行袋走进候车室,待发现等候乘车的日人

犬养平斋后,便从旅行袋中掏出一支德制毛瑟式手枪向犬养平斋连射三弹,后者中弹倒在血泊之中,凶手

尔后仰天狂笑曰:“痛快啊,此仇总算是报啦!”由于事发突然,杨广和及同事宪兵下士孔元庆已来不及

制止,为避免凶手伤及无辜,两位宪兵果断开枪将其击毙……

据负责调查此案的警官王志英先生推测,此案可能为江湖恩怨引起的仇杀。其根据有二:一、日人犬养平

斋侨居北平多年,据云与北平各帮会间颇有往来,其间有可能与某位江湖中人结下过梁子。二、凶手马大

山的突然落魄是为疑点,其中是否因犬养平斋所致?如以上两点推测能够成立,此案的结论便不难得出…



徐金戈平静地看完新闻,随手将报纸扔进垃圾筒,他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然后扬起头吐出一个烟圈

,他在思考,这件事总算是结束了,下一件事又迫在眉睫,那个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在哪儿呢?

徐金戈虽熟读四书五经,和肖建彪的谈判完全是为了借彪爷之手解决掉犬养平斋,谁知肖建彪竟如此心虚

,不但答应除掉犬养平斋的条件,还交出了洗劫佐藤的大部分财物,肖建彪到底只是个黑道儿人物,此人

在江湖上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但真正碰上代表国家政权的保密局时,肖建彪自知不是对手,便完全放弃

了抵抗,以求自保。

徐金戈无意追究肖建彪于民国二十六年犯下的血案,他不是警察,对这类刑事案件没有兴趣,况且当时杀

的都是日本人。对于肖建彪这类人,徐金戈决定放他一马,因为自己没有工夫关注这类小案子,该操心的

事还多着呢。

站长乔家才对徐金戈处理犬养平斋一事感到很满意,用这种借刀杀人之计解除了心腹大患,连美国盟友都

被蒙在鼓里。一个中央情报局的官员告诉乔家才,他们也在打犬养平斋的主意,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

要犬养平斋进入美国陆战3 团的防区,他们会找到合适的借口将犬养平斋滞留在天津。中央情报局的人总

是有些一厢情愿,他们过分相信自己的审讯手段,相信会从犬养平斋嘴里得到他们感兴趣的情报。当他们

听说犬养平斋被一个市井无赖干掉以后,便认为这是一个偶然发生的悲剧,似乎没有人怀疑这是保密局策

划的一次行动。

为了表彰徐金戈的功绩,乔家才撤消了徐金戈因殴打盟军而受的处分,恢复了他的中校军衔。乔家才还向

徐金戈许愿,他将为徐金戈申请一枚二等“宝鼎”勋章。

乔家才是个大玩家,对古玩字画颇有鉴赏力,他仔细翻检着徐金戈上交的字画财物,还特地用放大镜鉴赏

那幅《兰竹图》,然后对徐金戈说:“马湘兰的手迹只能算中等级别的文物,不过在民国二十六年能值三

千大洋,价格也算不低了,若是现在拿到琉璃厂,恐怕五千也不止。肖建彪真是个土包子,一听说此画价

值几千元就认定是个大买卖,甚至不惜干出灭门血案,流氓毕竟是流氓啊,眼皮子浅,没见过值钱的东西

。”

徐金戈请示道:“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乔家才反问:“你看呢?”

“当然是上交了。”

“老弟,你就不想留下一些?这值不少钱呢。”

“我连想也没想过,这是国家的文物,若是据为己有,那不成贪污了吗?”

乔家才赞赏道:“说得好啊,我喜欢不爱钱的人,如今这种人越来越少了,好好干吧年轻人,只要我当你

一天的上司,就保证你的前途。”

“谢谢长官!”

乔家才站了起来:“这样吧,这幅画儿我还要鉴赏一下,先由你保管,其余的东西造册上交。”

“是!长官。”

对花猫儿之死最感到欢欣鼓舞的当属文三儿了。那天文三儿被花猫儿旅行袋中的驳壳枪吓坏了,花猫儿走

进候车室后,他老老实实地蹲在车站广场上,他对自己说,今儿个算是他妈的褶子啦,花猫儿这丫挺养的

不知走了什么鸿运,居然揣上了盒子炮,文爷我为保密局出力跑腿儿没少忙乎,徐爷都没给我弄把盒子炮

挎挎,怎么花猫儿这小子倒成了精?得,如今这年头儿,有枪的就是爷,今天无论如何得把花猫儿这位爷

打发了,不然这小子真敢拎着盒子炮找到车行去,那麻烦就大了。

枪声响的时候,文三儿居然没听见,他在车站广场上碰见东四“泰来”车行的尤二柱和小六子,这两位也

在广场上等活儿呢。

尤二柱一见了文三儿就咋咋呼呼地喊:“文三儿,你怎么还有精气神儿在这儿溜达?赶紧回家,把箱子里

的金条、袁大头起出来,拿到银行换金圆券去,没听见政府放话啦?‘限期收兑黄金、白银、法币,老百

姓有私存黄金者,格杀勿论。’你小子那些金条、袁大头要是再捂在箱子里长毛儿,蒋委员长非毙了你。



文三儿乐呵呵地回答:“这可不行,文爷还留着金条、袁大头娶媳妇呢。”

小六子笑道:“这孙子,说他咳嗽他还喘上啦,文三儿这辈子指不定见没见过金条呢,你瞧他那揍性,长

得就跟法币似的。”

文三儿有些纳闷:“我说哥俩儿,犯什么毛病呢?大早晨的发什么癔症?政府又怎么啦?什么金条、袁大

头的?”

尤二柱的眼睛睁得老大:“我操!你还没听说哪?满街都是政府的布告,说是新发了金圆券,法币以后不

准用了,金圆券一元折合旧法币三百万元。政府还限期收兑黄金、白银、外币。老百姓有私存黄金者,格

杀勿论。”

文三儿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把旧钱换成新钱吗?这可不关文爷我的事,文爷我是新钱旧

钱都没有,就别提什么黄的白的了,它认得我我还不认得它呢。”

小六子表示同意文三儿的观点:“这倒也是,咱一臭拉车的管他什么新钱旧钱?反正钱在咱们手里都过不

了夜,当天挣的钱当天买成棒子面儿,吃饱了拉倒,法币不让使了也好,咱使金圆券。得嘞,你们哥儿俩

聊着,我去揽点儿活儿。”小六子说完便向候车大厅走去。

尤二柱撇撇嘴:“我琢磨着,政府八成是冲着有钱人来的,蒋委员长心里有气呀,老子抗战八年,耽误了

多少发财的机会?得,等把日本人打跑了,蒋委员长一摸腰包——瘪的,再一瞅这帮有钱人,趁老爷子抗

日那会儿全他妈发了,蒋委员长能不生气吗?如今总算是腾出手儿来了,该收拾收拾这帮孙子啦,不为别

的,就因为您不长眼,蒋委员长的腰包还是瘪的,您那腰包怎么就敢鼓着?您不是有金条银洋吗?您不是

藏着外国钱吗?对不起了您哪,我拿纸票子跟您换,想不换都不行,谁再敢把黄的白的藏在箱子底儿,查

出来就毙,您说您是要钱还是要命?打个比方,您有根‘大黄鱼’②,蒋委员长拿张一块钱的纸票子往那

儿一拍,换不换?不换就毙了你个丫头养的!您敢怎么着?换吧,等您换完了,蒋委员长兴许就翻了脸,

说这一块钱只能买一个窝头,反正纸票子是蒋委员长印的,老爷子说值多少就值多少,您还别龇毛。”

文三儿对有钱人一向怀有恶感,一听说有钱人要倒霉,顿时感到幸灾乐祸,他笑道:“一根‘大黄鱼’换

个窝头也不错,反正都是黄的。”

正说着,广场上的人群一下子炸了营,只见车站广场突然被警察和宪兵封锁了,人们惊慌地相互询问,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想离开广场的人又被警察和宪兵拦了回来,惊慌的情绪在人群中漫延……

小六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小声对文三儿、尤二柱说:“有个老头儿刚从候车室里出来,吓出一脑门子汗

,说是候车室里刚刚动了枪,还打死俩人儿,枪子儿嗖嗖地乱飞,有几个老娘们儿当场就吓尿了裤子。”

小六子身旁有位提着旅行箱的乘客“嘘”了一声,小声道:“别吱声,死人抬出来了。”

文三儿伸长脖子从人群中望去,只见警察们抬着两副担架出了候车室,担架上的尸体被白布蒙着,一滴滴

的鲜血从担架上流淌下来,滴落在水泥地上……文三儿突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因为他看到一个宪兵拎着

花猫儿的牛皮旅行袋走出候车室……

注释:①“喷子”为枪的俗称。

②“大黄鱼”为十六小两一根的金条之俗称。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8:58:26

第二十章

乔家才没有来得及兑现自己的诺言,给徐金戈申请授勋的事就告吹了,因为他自己出了事。7 月份的一天

,乔家才和北平市民政局长马汉三都接到通知,晚上八点以后到位于灯市口的资源委员会等待保密局毛人

凤局长的接见,谁知这却是毛人凤设下的鸿门宴,乔家才和马汉三一进门就被毛人凤的手下五花大绑,送

入保密局的监牢,夜里钉上脚镣,随后乘飞机押解到南京海宁路保密局特设的监牢。

徐金戈和同僚们听说此事时被惊得目瞪口呆,乔家才和马汉三都是军统的资深干部,在保密局系统内也是

响当当的人物,两人都是少将军衔,乔家才所领导的保密局北平站是权倾一时的单位,而马汉三公开身份

虽然是民政局长,但还同时兼任保密局华北办事处处长,还有个“国大代表”的身份,在华北地区也属炙

手可热的人物。徐金戈不明白,这样的人物怎么也说抓就抓起来了?

有些了解内幕的同僚告诉徐金戈,乔站长被捕的原因主要是受了马汉三的牵连。据说抗战胜利后,马汉三

作为接收大员首任北平市民政局长,此人常以军统老前辈自居,又伙同保密局北平站站长乔家才、女秘书

刘玉珠、北平市民政局兵役科长李效愚等人组织“建国力行社”,从军统北平市各公密单位中吸收社员,

作为“建国力行社”的基础,以此发展社员,排挤保密局局长毛人凤的势力。当时他组织的基本成员已发

展到三五百人,马汉三还暗中指示李效愚向外宣传:要用三个月时间打倒军统在华北势力,号召北方人士

大团结。这就是马汉三、乔家才、刘玉珠、李效愚等人被捕的主要原因。

还有的同僚说,此案还另有原因:戴笠死后,毛人凤接任保密局局长,每次召开会议时,马汉三、乔家才

都自恃功高对毛人凤和各处处长不加理睬。有一次马汉三到南京开会,保密局军法处长李希臣请马汉三再

来南京时在北平琉璃厂代买些名人字画,而马汉三却置之不理,致使军法处长李希臣不满。当马汉三率保

密局华北办事处人员接收北平以后,从接收的日伪财产和日本战犯手中克扣大量黄金、珠宝归为己有,北

平各方面舆论都对马汉三的贪污行为进行指责。后来毛人凤到北平查办马汉三,了解他贪污情况时,马汉

三还理直气壮,满不在乎,认为接收大员中捞好处的又不是他一个,比他职位高的人有的是,你毛人凤有

能耐就先整当大官的。马汉三的狂妄激怒了毛人凤,他以整顿保密局内部纪律为由,闭口不提马汉三秘密

成立小集团组织之事,而只以马汉三有贪污行为逮捕了他,实际上这里含着官报私仇的成分,毛人凤要借

机杀死马汉三而后快。

还有一种说法:马汉三被杀真正原因是因为他身为北平市民政局局长,没有把毛人凤局长的女友刘秋芳选

为北平市的立法委员,因此而得罪了毛局长,所谓贪污,不过是借口而已。

过了一个月,徐金戈听说马汉三、刘玉珠于7 月30日晚在南京被枪毙,乔家才被判无期徒刑,李效愚被判

有期徒刑。徐金戈颇为感慨,马汉三是他的老长官,乔家才是他的顶头上司,在平时交往中都对他不薄,

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对于马汉三、乔家才的结局,徐金戈感到愤愤不平。

乔家才被捕后,保密局北平站站长一职由王蒲臣接任,此人是戴笠和毛人凤的亲信,浙江江山县人。徐金

戈早听说过,戴笠和毛人凤都是浙江江山县人,他们手下的干将有“十四太保”之说,都是清一色戴笠的

浙江同乡,局外人称之为“十四亲信”,军统内部则称他们为“江山子弟兵”。戴笠不愧是蒋委员长的高

徒,在以乡谊结党方面,不仅丝毫不逊于委员长,而且青胜于蓝。在军统局里,他先后提拔的江山籍将级

军官就多达十七人,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毛人凤、毛万里、毛森、姜绍谟、周养浩、王蒲臣、张冠夫、何芝

园、刘方雄、周念行等人,军统局唯一的女少将姜毅英,也是江山县人。军统局的机要部门,也多被江山

人占据,最机密的译电部门,几乎是清一色的江山人。在军统局里,江山籍干部相互交谈时,常有意说江

山话,不让别人听懂,很明显地自成一个派系。王蒲臣与戴笠是小学时同学,加入军统后曾为戴笠办理机

要,后任军统南昌和贵阳办事处主任,乔家才被捕后调任保密局北平站站长。

王蒲臣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北平站全体干部大会亲自训话,除了“精诚团结”之类的老生常谈,

主要是为了肃清乔家才的“余毒”,他警告道:“今后凡在保密局内部结党营私、发展小集团者,一律严

惩不贷,决不姑息!凡和前站长乔家才小集团有牵连的人员应主动交待问题,具结悔过。否则,一旦查出

,军法从事。”

徐金戈感到很不以为然,他心里明白,什么“小集团”?这不过是保密局内部派系倾轧的结果而已。他自

忖和乔家才完全是工作方面的接触,没什么个人私往,所以心里倒颇为坦然。

王蒲臣到任后还特地找徐金戈谈过一次话,他对徐金戈前一段的工作例行公事地提出表扬,然后话锋一转

,指出今后的工作应该把重点放在侦破共党秘密电台上,在此之前,由于乔站长的无能,北平共党的地下

活动非常猖獗,华北地区国军的每次重大军事行动都会出现泄密现象,这说明共产党的情报人员已经渗透

到国民政府的中枢机构内,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不然就会亡党亡国云云。

王蒲臣推心置腹地说:“小徐呀,你不要把我当成上司,我比你痴长几岁,论起来我应该是大哥,你是兄

弟,以后咱们在机关里用官称,私下说话就以兄弟相称了。”

徐金戈回答:“长官,那可不行,卑职不敢坏了规矩,长官永远是长官,下属永远是下属。”

王蒲臣亲切地拍拍徐金戈的肩膀道:“老弟,此言差矣,蒋总裁在公文手谕上从来不称官职,总是以兄弟

相称,比如昨天给我的手谕上就称我为‘蒲臣弟’,当然,你说得也不算错,官场是有官场的规矩,但当

长官的人对下属也免不了有亲有疏,常言道,秦桧还有两三个朋友呢,更何况你我?当长官的也需要有人

帮衬,不然就成了孤家寡人,我王蒲臣初来乍到,今后的工作还要指望北平站的弟兄们捧场,没有你们这

些弟兄,我什么事也干不成,所以说,我们不应该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还应该是兄弟的关系,世界上还

有什么关系比‘兄弟’之间的关系更亲近呢?”

“是!卑职将谨记长官的教诲。”

“小徐呀,我上任后仔细翻阅过你的档案,发现你是个干才,参加过军统局的历次重大行动,可说是出生

入死,屡建奇功,这样的人才我不用还会用谁呢?好好干吧,只要我当一天北平站的站长,就不会亏待你

。”

“谢长官栽培!”

“×他妈的,这日子没法过啦……”文三儿收车回来,一走进车行大门就破口大骂起来。

孙二爷捧着水烟袋正和对门儿杂货铺的于掌柜下象棋,见文三儿一脸的怒气,便问道:“怎么啦文三儿,

是谁招咱爷们儿生气了?”

“谁招我生气?我他妈也不知道,是哪个杂种×的弄出个金圆券来?文爷我就骂他。二爷,您说说,这金

圆券叫钱吗?还他妈的顶不上擦屁股纸,咱长这么大还没用麻袋盛过钱,这几天上街拉活儿我得带上两条

麻袋装钱,今儿个一上午我挣了足足两麻袋金圆券,搁在车座儿上比他妈拉个大活人还沉,到了中午我用

这两麻袋金圆券买了两根油条,卖油条的李老六数钱就数了一个多钟头,数得头都大啦,数完钱他回身给

我拿油条,一脑袋就撞在门框上了,脑门上肿起个大包,还没来得及揉揉,得,又来了一位爷,愣是扛了

四麻袋金圆券要买油条,李老六当时就急啦,操!我他妈不卖了,这哪是卖油条啊,这是收烂纸呢。我说

了,李老六你小子知足吧,那油条不卖了你还能自个儿吃,文爷我招谁惹谁了?两麻袋票子才买了两根油

条,还不够塞牙缝儿的,我找谁说理去?”文三儿愤愤不平地骂着。

文三儿的怒骂也勾起了孙二爷的火,他的一肚子不满正无处发泄呢,于是也跟着骂了起来:“两麻袋金圆

券你就骂上啦?你到我屋里瞅瞅,快成中央银行了,好嘛,这叫卖水的看大河——尽是钱了。咱车行里的

伙计交车份儿都扛着麻袋来,往我炕上一倒,得嘞,二爷,您受累点点,对不住您哪,麻袋我还得拿走,

要不然明天交车份儿我还没家伙使了。我瞅着这一屋子金圆券发愁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发了多大的财,

其实我自个儿明白,连他妈的十斤大米都买不来。×他个姥姥的,这一屋子票子搁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儿呀

,昨儿个我雇了那来顺的车,装了六个麻袋,想到银行把钱存上,腾出麻袋来再跑两趟,结果你猜怎么着

?银行那儿人山人海,大队排出得有十里地,没见取钱的,都是存钱的,个个都扛着麻袋,我一见那阵势

就明白了,我就是排三天的队也甭想存上钱,就这么着,我在银行那儿转了一圈儿又把麻袋拉回来了,瞧

着吧,今儿个晚上伙计们再交车份儿我就没地儿睡觉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于掌柜叹了口气劝道:“都消消火儿,消消火儿,您光骂街可没用,还是得想点儿辙把票子换成袁大头,

现在市面上就认袁大头,黑市上1 枚袁大头能兑换5 亿金圆券,您算算吧,按1000元面值的票子计算,5

亿金圆券得装多少麻袋?我跟您这么说吧,自打金圆券一出来,我就觉着不对劲,政府以1 元金圆券收兑

300 万元法币,说好了是1 元金圆券含纯金0.22217 克,当时我就不大相信,心说是不是咱政府又跟老百

姓玩花活儿呢?不是咱不相信政府,是政府老惦着做套儿把咱往里搁,这可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先咱使银

元的时候,物价不涨不跌,挺让人放心。到民国二十四年,政府强制推行法币,禁止白银流通,用法币强

行收兑银元和民间藏银,就这么一下子,全国的银子都让姓蒋的卷走了。我算看明白了,甭管是什么政府

,也甭管咱归中国人管还是归日本人管,反正被算计的总是咱老百姓,咱政府打不过日本人,一撒丫子跑

到重庆去了,把咱老百姓搁在北平当亡国奴,日本鬼子又卷了老百姓一把,先是把法币兑换成日本军用票

,兑换率从军用票1 比法币2.1 滚成1 比10.4,最后还禁用法币,全用伪钞。这倒也不奇怪,咱早知道日

本人不是个东西,要不为抢东西人家到中国来干吗?咱只当是走夜路碰上打劫的了,自认倒霉吧。但最可

气的是光复以后,咱自己的政府回来了,我心说熬了八年这回总算是盼到天亮啦,谁知政府比鬼子还孙子

,鬼子黑到家了也不过是军用票1 比法币10.4,可咱政府比鬼子还黑,上来就宣布1 法币兑伪钞200 ,反

吃了老百姓一口,《大公报》上都说了,这叫虎狼兑换率。到了今年8月份金圆券出台,又成了1 元金圆

券比法币300 万元。您算算吧,从民国二十四年到现在不到十三年时间,老百姓连着被卷了四把,其中一

次算在鬼子账上,剩下的三次可都是咱自己政府干的,说句不爱国的话,要这么比较,咱还真不如别抗日

了,当亡国奴也挺好,鬼子虽说也黑,可再黑也黑不过咱自己的政府。说句不好听的,您走夜路碰上土匪

还好办点儿,跟土匪兴许还有商量,闹不好还能给您留点回家的盘缠,可您要碰上政府,想商量?没门儿

,想扒您三层皮您给两层半行不行?不行,您想都甭想,三层就是三层,一点儿不含糊,您知道这是为什

么?告诉您吧,就因为政府改行了,改成什么了?改成土匪啦。”

文三儿和孙二爷都是文盲,自然也不会看报纸,于掌柜说的各种兑换率他们听得一头雾水,实在闹不懂。

他们最直观的印象是如今票子毛了,而且毛得很不像话,文三儿咂巴着嘴叹道:“如今连逛窑子都不敢去

了,从古到今还没听说过扛着一麻袋钞票逛窑子的,还没见着窑姐儿呢自己先累趴下了,哪还有精神头儿

和窑姐儿招呼?这叫他妈的什么世道。”

孙二爷说:“文三儿啊,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当那些窑姐儿傻呀?人家门坎儿精着呢。我有个兄弟好这一

口儿,不吃饭可以,不去逛窑子可不成,那你还不如杀了他。上礼拜他去石头胡同‘翠云楼’会一个相好

的窑姐儿,那娘们儿叫‘石榴’,我那兄弟一开始也想拿金圆券糊弄一下,谁知石榴姑娘眼里不揉沙子,

人家说了,要么给实物,大米白面、布料绸缎高跟鞋都成,要么您给袁大头、金条、金戒指,就是不收金

圆券。我兄弟说,我这儿倒是有根‘大黄鱼’,就怕你石榴姑娘兑不开呀。你猜人家石榴说什么?石榴说

,您见过公园的月票吗?您的‘大黄鱼’就只当是我这儿的月票了,一个月之内您随便来,到了下个月咱

再商量……”

文三儿深表赞同:“那是,搁我我也不干呀,‘翠云楼’的姑娘要价高,您扛去十麻袋金圆券还未准够,

好嘛,您把票子往那儿一倒,就是一座小山,够老鸨数一天的,能把眼儿数直了,脸儿数绿了。”

于掌柜笑道:“文三儿,你当是买油条哪?告诉你,如今大宗交易都是把钞票过秤,一千万元多重,一亿

元多重,都有准数儿,真要靠人去点钱,非出人命不可。”

孙二爷吸了口水烟又想起了什么:“于掌柜,前些日子政府三天两头枪毙人是因为什么?”

于掌柜撇了孙二爷一眼,似乎嫌他孤陋寡闻,他指了指院外说:“你没见布告上写着吗?枪毙的都是投机

居奇的奸商,还有私藏黄金外币的有钱人,八月十九日,政府公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除了宣布

金圆券的流通和金圆券与法币的兑换率,同时还限期收兑黄金、白银、外币、法币,有私存黄金者,格杀

勿论。老百姓胆儿小,政府一吓唬就照办,把家里存的黄的白的都拿到银行换成金圆券了,可也有胆儿大

的,就是不去兑换,把金子藏起来,看你有什么辙。政府心里跟明镜似的,它能没辙吗?政府想了个招儿

,鼓励举报私藏黄金者,举报人有重赏,这下可褶子啦,咱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告密的,一说举报有

重赏,把亲爹卖了的主儿都有,那些被枪毙的人,都是被人举报的。”

文三儿很是幸灾乐祸:“该毙,死一个少一个,反正我没有金条,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用不着提心

吊胆,政府要收拾有钱人,我举双手赞成。”

孙二爷不爱听了:“嘿!文三儿啊,你他妈怎么像共产党啊,老和有钱人过不去?”

“二爷,这就是您多心了,我不是说您,您又不是有钱人,您不就是趁几辆车吗?那不算有钱。”

文三儿没有冒犯孙二爷的意思,他不过是想骂有钱人,又怕误伤孙二爷,于是先把孙二爷择出有钱人的行

列,以示同仇敌忾。谁知孙二爷却不领情,他早把自己划进有钱人的圈子,最怕人说自己没钱,文三儿这

句不知深浅的话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孙二爷皮笑肉不笑地说:“文三儿啊,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最近是长行市了,敢跟二爷我逗咳嗽?咱

得说道说道,谁没钱呀?”

“二爷,您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呀?我不算有钱人,那不就是没钱了?就凭你文三儿一个臭拉车的也敢说我没钱,告诉你

,二爷我拔根汗毛就比你腰粗,一天的花销就顶你一年的,你少跟我这儿装大尾巴鹰。”

“是是是,二爷,是我说错了,您有钱,您能没钱吗?哪天您一高兴连前门楼子都能买下来……”

文三儿真没有挤对孙二爷的意思,他实在是不会恭维人,话从嘴里一说出来就变了味儿,让人听着句句是

讽刺,连于掌柜都把文三儿的道歉听成是挖苦了,他连忙制止道:“文三儿,没这么说话的,二爷正在气

头儿上,你就别拱火儿了。”

孙二爷更是火冒三丈,他抬手给了文三儿一个耳光骂道:“×你妈的,我看你是欠抽了,敢拿二爷我开涮

,你是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文三儿猝不及防挨了一个耳光,感到很冤枉,天地良心,他觉得自己没说什么,怎么上来就打人呢?文三

儿捂住脸喊:“二爷,我招您惹您啦?杀人不过头点地,没这么欺负人的吧?”

孙二爷想都没想,抬手又是一个耳光:“二爷我欺负你了又怎么样?你他妈是老和尚的木鱼儿——天生就

是个挨敲的货。”

于掌柜连忙拦在两人中间劝架:“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回,聊得好好的,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文三儿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自己也算是和保密局沾点儿边的人,同和车行的伙计们谁不知道

文三儿和徐金戈的关系?孙二爷也应该知道,他难道就不考虑一下后果?保密局的人岂能是说打就打的?

想到这里,文三儿的胆子突然壮了起来,他用双手扳住桌沿猛地一使劲,“哗啦”一声花梨木八仙桌被掀

翻,孙二爷的棋盘棋子、黄铜水烟袋、茶壶茶碗被摔得满地都是……孙二爷和于掌柜都被文三儿的举动惊

呆了。

文三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孙二爷的鼻子骂道:“姓孙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打你文爷?我看你是活腻了

,你知道文爷我是谁?”

孙二爷没想到平时人货软的文三儿居然长了脾气,竟敢把桌子掀了,这倒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这小子是

不是又喝酒了,酒借人胆?不像啊,没闻见酒味儿,那么是谁给他这么大胆子?我倒要瞧瞧了。孙二爷镇

定下来,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文三儿说:“文三儿啊,我说你长行市了吧?看来还真不假,那你说说,你是

谁呀?二爷我眼神儿不好,还真瞧不出来你是哪路神仙。”

文三儿也报以冷笑:“姓孙的,你是狗眼看人低啊,文爷要是报出名号非吓死你,听说过国防部保密局吗

?”

“嘿嘿!对不住,咱还真没听说过,保密局怎么啦?保密局能把二爷我的蛋咬下来?”孙二爷面不改色地

回答。

文三儿一时有些语塞,他本以为报出保密局的名号就能把孙二爷吓住,谁知孤陋寡闻的孙二爷压根儿就没

听说过这个名号,他可能以为保密局和邮电局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文三儿有些慌乱,但他必须硬撑到底,

好不容易在车行的伙计们中树立起威信,连一贯和文三儿叫板的那来顺最近都老实多了,这次要是让孙二

爷占了上风,他必将威信扫地,以后就没法在同和车行混了。既然孙二爷不知道保密局为何物,那么文三

儿就有必要让他明白一些。

文三儿有意压低了声音,把语速调整得稍稍缓慢:“姓孙的,你没听说过保密局,总该听说过老虎凳吧?

要是你想尝尝滋味,文爷我倒可以成全你。姓孙的,实话告诉你吧,文爷我是保密局的人,不信?不信你

去打听打听,保密局的中校长官徐金戈是我的顶头上司,你们这帮孙子给鬼子当顺民的时候,文爷我正把

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抗日杀鬼子除汉奸呢,姓孙的,那时候你在干吗?噢,想起来了,你在和鬼子犬养平

斋、大汉奸陆中庸一块儿斗蛐蛐儿,如今陆中庸被枪毙了,犬养平斋也被干掉了,就剩下你这个汉奸了,

怎么着?姓孙的,是不是跟我走一趟呀?”

混混儿出身的孙二爷连挨揍都不怕,岂能怕吓唬?他早把文三儿看得透透的,就他那人嫌狗不待见的揍性

,还他妈的这个“局”那个“局”的,二爷我先把你那两片儿嘴“锔”上再说,孙二爷懒得再跟文三儿斗

嘴,他铁青着脸转身进了卧室……

于掌柜见孙二爷的脸色不对,便忙不迭地劝文三儿:“文三儿啊,快跟二爷认个错儿,二爷好歹也是你老

板啊,他正在气头儿上,打两下就打两下,你可千万别顶嘴……”

“于掌柜,您可说错了,我又没赁他的车。文爷我没老板,咱自己有车,不信您到院儿里,虎坊桥‘

西福星’洋车行的上等货,光现大洋就一百九十五块,把他姓孙的卖了也不值我这辆车钱,文爷我还没说

要当老板呢,他凭什么……”文三儿梗着脖子正说得起劲儿,却突然哆嗦了一下,他的话戛然而止,既而

转身没命地蹿窜出门去……

只见孙二爷手里攥着把雪亮的匕首,咬牙切齿地冲出卧室向门外追去……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8:59:38

第二十一章

乔家才被捕后,徐金戈被新任站长王蒲臣调到二组,北平站第二组是负责侦破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单位,名

曰侦防组,组长是谷正文上校。

由于工作性质不同,徐金戈和谷正文并不熟悉,两人只是点头之交,没有深入打过交道,但在保密局北平

站内部,谷正文是公认的特工高手,很有名气。此人深得戴笠老板的赏识,历任北平站站长都对他青眼有

加。关于他的轶事,徐金戈听说过不少。据说谷正文自幼酷爱读书,且兴趣庞杂,涉猎范围极广,一九三

一年“九一八”事变时,谷正文正在北京大学读书,他无心学习,转而投身爱国学生运动,成为中共北平

学生运动委员会的书记。抗战前夕,谷正文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捕,经戴笠等人的策反,谷正文抛弃了共

产主义,正式参加军统局。抗战时期,他潜伏在沦陷区的北平,据说干过不少漂亮事,多次获得过戴笠的

嘉奖。那时徐金戈多次潜入北平执行任务,也和北平站的一些老牌特工打过交道,但从来没见过谷正文,

不知那时他潜伏在北平哪个角落里。

徐金戈第一次到谷正文的办公室报到时,谷正文几乎没有客套,他开门见山地说:“欢迎你到二组工作,

你也是局里的老同志了,客气话就不说了,我先给你介绍一下二组的工作进展。你知道,侦防组的主要任

务是负责侦破共党的地下组织,我们前一段的工作进展不大顺利,原因首先是缺乏能干的人手,其次是共

党地下组织潜伏得非常隐秘,成员都是单线联系,只要有一个人被捕,他的上下线便会自动切断联络。说

实话,我们和共产党既是对手也是老朋友,国共两党自民国十六年反目以来,双方明里暗里、刀光剑影斗

了二十多年,双方对各自的工作方式都非常熟悉,目前的敌我态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据我们现在掌

握的情报,北平市警察局、华北剿总司令部,甚至保密局北平站内部都有共党的潜伏人员,国军在战场上

的一切失利,都与此有关。”

徐金戈说:“请你介绍一下现在的工作进展,另外,我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谷正文回答:“我们当然也没闲着,最近也找到不少有价值的线索,昨天还抓到了几个比较重要的共党分

子,现在正在审讯中。当然,这都与你的工作无关。至于你的具体工作是由王站长亲自指派的,我不过是

负责传达罢了,王站长的意思,是请你负责共党秘密电台的侦破工作,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关心的是,现在有什么线索吗?”

“当然有,昨天我们就发现重大线索,金戈兄,你听说过段云鹏吗?”

“听着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说过。”

“那我就先介绍一下段云鹏,这小子是河北冀县人,自幼受高人指点,练习轻功和攀登术,这似乎是武侠

小说里所说的‘飞檐走壁’吧?段云鹏行伍出身,退伍后曾为京津一带大盗,据江湖上资深人士说,当年

段云鹏与‘燕子李三’齐名。民国三十五年,段云鹏遇到马汉三,被马汉三招募进了保密局。此人文化不

高,但的确身手不凡,也许因为当年做过窃贼,他习惯于夜间活动,而且好好的大街不走,就喜欢在房顶

上行动,王站长曾经和我说过,这小子看来还是恶习不改,闹不好就会顺手牵羊偷人家东西,但考虑到现

在正是用人之际,也就不好在小事上过多计较了……”

徐金戈笑道:“看来这个窃贼发现什么线索了?”

“没错,前天夜里,段云鹏潜入一个大户人家,在一个放杂物的阁楼上发现了一部无线收发报机,这真是

意外的收获。”

“这家伙深更半夜跑到人家阁楼上干什么?”徐金戈问。

“这恐怕就说不清楚了,段云鹏自己说他怀疑这户人家,其实,我看他是犯了老毛病,在行窃过程中意外

发现电台。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个重大发现,这样的收获若是多一些,我倒宁愿段云鹏天天偷东西。”

徐金戈睁大了眼睛,急切地问:“调查了吗?这户人家是什么背景?”

“第二天就查清楚了,这户人家还真不大好惹,是35军王牌,101 师少将参谋长赵明河的私宅,金戈兄,

这件事有些棘手啊。”

徐金戈不解:“为什么,一个少将的住宅难道就不能搜查?”

谷正文叹道:“若是平常,别说一个少将,就是上将有通共嫌疑,我们也照抓不误,只不过要办些手续,

但不是大问题,可是现在……时候不对呀,目前共军兵逼北平,其战略意图是决战平津,华北的共军已经

够难对付了,昨天我又接到通报,通报上说,东北的共军已经出关,直奔平津而来,你猜有多少人马?整

整八十万呀,据空军飞行员报告,共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密云,而后续部队还在沈阳没动地方呢,整个

京山线上全是共军的行军纵队。国军在平津地区有六十万人,可东北和华北的共军合成一处就是一百四十

万人,人家有绝对的优势。在这节骨眼上,我们在北平城里要是动35军的师级军官,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

,35军是华北国军中的王牌,清一色美式装备,军长郭景云是傅老总的红人,眼下正率35军赴张家口增援

,我们在这时候查抄他手下军官的家,非出大乱子不可。”

徐金戈也表示赞同:“这件事的确很棘手啊,两军正是决战之时,谁占有第一手情报,谁就能立于不败之

地,可我们竟然眼睁睁看着共党的秘密电台束手无策,党国到了这一步,岂有不败之理?”

谷正文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嘘!金戈兄,隔墙有耳,说话要谨慎。不管怎么样,你我这条命是拴

在军统这辆车上了,我们和共产党结的是死仇,共产党就算饶了傅作义也饶不了咱们,没办法,真要有城

破的那一天,我们只好杀身成仁了。”

“这个电台怎么办?”

“王站长已经向毛局长作了汇报,毛局长现在正和南京国防部交涉,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我们目前需要做

的是监视布控,不能让共党分子跑了。”

徐金戈点点头叹道:“也只好这样了。”

文三儿早晨七点就拉着车出了车行,他饿着肚子从虎坊桥走到珠市口,愣没拉到一个客人。这几天的物价

毛得更厉害了,金圆券已经成废纸的代名词,无论是买家还是商家,一见了金圆券就像见到了瘟疫,人人

避之不及,买卖双方私下里已经开始了易物交易,如五斤大米换一斤猪肉,一斤煤油换四节电池等,虽然

大家都知道这是违法的,闹不好要吃官司,可谁都顾不上了,人总不能不吃不喝守着一堆金圆券过日子,

政府要是不给老百姓活路,就不要怪老百姓拿法律当放屁。

文三儿也学乖了,他不再用麻袋装金圆券,而是在拉客之前先和顾客讲好条件。想去西四牌楼?那您给俩

烧饼,实在不成窝头也行,反正是不要金圆券,那玩艺儿擦屁股都嫌硬。

文三儿从珠市口调头向西继续寻找雇车的客人,结果在陕西巷南口碰上了白连旗。看样子白连旗近来混得

不错,他居然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脖子上是一条白地紫花图案的丝质领带,脚上是黑白双色的软底皮

鞋,发型也变了,是那种很时髦的大背头,还上了发蜡,显得油光水滑。在文三儿的印象里,白连旗别说

穿西装,就连稍新一点的长衫都没穿过,看来这位爷近来是发了财。

文三儿老远就向白连旗打招呼:“怎么着,白爷,老没见了。”

白连旗笑道:“是文三儿啊,扫马路哪?孙二爷最近可好?”

文三儿一提孙二爷气就不打一处来:“白爷,我可求您啦,别提那老王八蛋成不成?文爷我早晚碎了这老

丫挺的。”那天文三儿被孙二爷手里的刀子吓破了胆,他逃到街上闲逛到夜里才敢回车行,第二天文三儿

趁孙二爷没起床又溜了出来,这几天他早出晚归还没和孙二爷打过照面。

“哟,怎么着,跟二爷闹别扭啦?行,咱不提孙二爷,我问问二爷那只黄鸟儿总成吧?那鸟儿还没让二爷

给养死?”

文三儿没好气地回答:“就他还养鸟儿?我看他能不能把裤裆里那只鸟儿养活都难说呢。”

白连旗大笑:“文三儿啊,孙二爷是掘你家祖坟了吧?嘴这么损?行,咱不提鸟儿,那二爷那些金鱼……



“白爷,您怎么不是鸟儿就是金鱼,一会儿是不是还打算问问那老王八蛋的蛐蛐儿?我看最近是没把您饿

着,活得挺滋润,您饶了我吧,我还得满街挣饭辙呢。”文三儿拉着车要走。

“别价,怎么一见咱爷们儿就要走啊?甭着急,聊聊。”

“白爷,瞧您这身打扮像是发啦,好家伙,西服革履大背头,我快不认识您了,记得头两年您还穿件破大

褂儿吃‘瞪眼儿菜’呢,白爷,您也跟我说说,这年头儿干什么能发财呀?”

“嘿!能发财的事多了,贩烟土、贩军火、奔窑子里贩姑娘,都能发财,您敢干吗?”白连旗轻飘飘地挖

苦道。

“不敢,贩烟土咱缺上下家儿,贩军火咱没路子,往它窑子里卖姑娘就更犯不上了,有姑娘我还留着呢,

干吗往窑子里送?”

白连旗四处望望,小声地说:“有袁大头没有?我出钱买。”

文三儿笑道:“您看我像不像袁大头,有那玩艺儿我还用满街找饭辙?”

“嗯,没有,那你要不要袁大头?我卖给你。”

“怎么个卖法儿?”

“六亿金圆券买一个袁大头。”

“别扯淡了,六亿金圆券得用汽车拉,您要看我像金圆券就把我买了得了。”文三儿明白了,闹了半天白

连旗当了钱贩子,从事银元和金圆券的兑换活动,从中赚取差额。文三儿听人说过,自从政府发行金圆券

以来,不少人都干上这行,据说利润很可观。

白连旗掏出一块银元送到文三儿眼前:“瞧瞧,这是民国三年发行的银元,你看,这上面袁世凯的眼睛是

闭着的,行话管这叫‘三年闭眼儿’,这种货最值钱。你要是手里有了银元,就到陕西巷口来找我,不过

价格得随行就市,这玩艺儿价格一天三变,拿今天来说吧,现在不是上午吗?您觉得六亿金圆券换一个袁

大头吃亏,甭着急,等您吃完午饭再眯瞪一觉,下午没准儿就涨到六亿五千万换一个,等到了晚上,保不

齐得涨到七亿换一个。”

文三儿问:“干这个能赚着钱吗?”

白连旗说:“能赚着钱吗?您把‘吗’字去掉,不挣钱我吃饱撑着了没事儿跑这儿站着?跟您透个底吧,

要是没遇上警察,咱一天下来也能赚上好几个袁大头。要是遇上警察又让人家抓住手腕,那这一天就算是

白忙活了,闹不好货全没收,还得蹲几天小号,反正白爷我是想开了,有钱咱就闹一肚子好下水,死了也

不冤。要是运气不好被关进小号,咱就踏踏实实在里面呆着,反正警察局得管饭,有吃有住的,白爷我怕

什么?”

文三儿疑惑地搔搔头皮问:“政府不是出了告示吗?私藏金子银子就算犯法,闹不好还得枪毙,听说前些

日子毙了不少人。白爷,您干这个可得留神点儿,要让警察拿住,蹲几天号子倒无所谓,别真给您毙了,

那可不值当。”

白连旗亲切地在文三儿脑袋上拍了一下道:“文三儿啊,您说得可是老皇历了,那是八月份的事,政府也

确实枪毙了一些私藏金银外币的人,这些人按咱北平话说叫‘倒霉蛋’,您还别说,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些

倒霉蛋,其实私藏金银外币的人有的是,人家都没事儿,可这些倒霉蛋就偏偏玩‘现’了,不毙你毙谁?

得,金圆券发行了不到三个月,倒霉蛋们该毙的也毙了,到11月11号,政府不知哪根儿筋又动了,又一份

告示贴出来,出尔反尔,又准许老百姓持有金银外币了,还可以用金圆券兑回金银外币,可是比率却高出

三个月前政府买价的五倍。您说说,这不是拿咱草民当猴儿耍吗?早知如此,你干吗要枪毙这些倒霉蛋?

人家招谁惹谁了?你当官儿的鼻子下面长得是嘴还是屁股?堂堂政府怎么说话跟放屁似的。”

文三儿也骂了起来:“×他姥姥的,这政府也太孙子了,白爷,我算是悟明白了一个理儿,平常咱瞧见砸

明火的土匪流氓还能躲着走,现可不成喽,怎么话儿说呢,如今流氓成政府啦,您想躲都躲不开,抢你没

商量。”

白连旗惊奇地盯了文三儿一眼:“咦?您这话说得倒是挺有嚼头儿,如今流氓成了政府啦,这话说得挺在

理儿,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全国的老百姓让这个流氓政府耍得滴溜溜儿转,您瞧报纸了没有?

老百姓即使吃大亏,也要黄金不要纸钞。昨天《大公报》上说,全国百姓争相兑换黄金,上海市民发生了

向黄浦滩中央银行拼死挤兑黄金的大浪潮。头一天就挤死九人,伤者不计其数。《大公报》评论员说,毕

竟兑现出的黄金还是极少数,大量黄金已经被劫运到台湾去了……”

文三儿不解地问:“白爷,台湾在哪儿?”

“台湾在……好像在大海里,反正您拉着洋车是过不去,那得搭船。”

“那这么多金子干吗要往台湾运?咱蒋总统把金子搁在手头儿花起来不是更方便嘛,干吗往远地儿运?”

文三儿感到很不理解,他从来是把钱放在手头,不愿意存起来。

白连旗小声说:“文三儿呀,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共产党已经把北平城围啦,保不齐今儿个晚上就打进

来了,不信您把我话搁这儿,将来的天下闹不好就姓共,老蒋怕是扛不住啦,这会儿能敛点儿就敛点儿,

敛完了就该撒丫子啦。”

文三儿还是不明白:“白爷,共产党来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哟,这得看谁说了,共产党是穷人党,见着有钱人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变着法儿也得收拾他们。见了咱

穷人呢,闹不好还得分咱们点儿东西,反正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共产党就像梁山好汉,专干杀富济贫的买

卖。”

“给穷人分东西,白给吗?”文三儿很关心这个问题。

“当然白给,要不怎么叫杀富济贫呢,前几天我有个朋友从房山过来,他说共产党一到就把国军的仓库打

开,按人头分大米白面,只要是穷人,见者有份儿。有钱人可就褶子啦,共产党来了二话不说,上来就先

共产,犯各就戴高帽子游街,您没瞧见有钱人全躲到北平城里来了?不瞒你说,昨儿个晚上做梦我还梦见

我爸爸呢,我在梦里就给我爸跪下了,我说老爷子您真疼儿子,要不是您喂鸟儿养虫儿的把家产都造没了

,儿子我现在麻烦就大啦,托老祖宗的福,儿子我现在是穷人啦。”

文三儿感叹道:“我操!按人头分大米白面?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儿,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吗?就冲这个,

我就待见共产党。”

两人正说着,文三儿听见马路对过有人叫车,他生怕耽误了买卖,也顾不上和白连旗告别,连忙拉着空车

横过马路,嘴里应着:“来啦!来啦!”他冲过马路才发现,原来叫车的是罗梦云。

罗梦云穿着一件深蓝色软缎夹旗袍,脖子上围着一条浅灰色开司米围巾,她站在马路边,下巴微微上扬,

挺拔的身材在人群中显得极为出众。罗梦云微笑着注视着文三儿:“文大哥,是你呀?”

文三儿也恭恭敬敬地向罗梦云打招呼:“是罗姑娘啊,您最近可好?”

罗梦云说:“我还好,就是家里出了一些事……”

“哟,家里怎么啦?”

罗梦云垂下眼皮低声道:“家父上个月去世了,脑溢血,一下子人就不行了,没等送到医院父亲就去了。



文三儿惊讶地说:“什么?罗教授去世啦?夏天的时候我在天桥还碰见过老爷子,那会儿身子还挺硬朗朗

的,怎么一下子就……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罗教授不在了,那你们这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我和母亲暂时住在我姨妈家,父亲走了以后,母亲也病倒了,我正要去给她抓药,就遇见您了。文大哥

,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罗姑娘,您说,只要我能帮上的,我文三儿没二话。”

“我最近经常要出门,除了给母亲请医生,抓药,还要去图书馆整理父亲的一些遗稿,我想包文大哥的车

,包月的费用由您定,不知道您有没有困难。”

文三儿松了一口气:“嗨,我当是什么事儿,不就是拉包月吗?没说的,什么时候去都成,您那儿能住吗

?”

罗梦云撩起旗袍下摆坐上了洋车:“当然可以住,不过……还得看您是否方便,文大哥,我们先去同仁堂

吧。”

文三儿心花怒放地端起了车把:“知道喽,去同仁堂,罗姑娘坐好,走喽……”

这年头儿能赶上个拉包月的活儿好比买彩票中了头彩,这种肥活儿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罗家可是有身份

的大户,月底结账的时候总不会拿金圆券糊弄人吧?更重要的是,这回总算是有个地方住了,再也用不着

回车行和伙计们挤大通铺啦,自打和孙二爷翻了脸,每到晚上文三儿就犯愁,他实在不愿意和孙二爷打照

面,那老东西记仇,得罪了他能记你一辈子,这回让那老东西玩去吧,文爷我住大宅院啦。

徐金戈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把赵明河少将的基本情况及家庭成员查清楚了。

赵明河是陕西三原人,一九二三年毕业于西北军学兵团,该团即西北军校前身,西北军的总教育训练单位

,当时团长由冯玉祥兼任。在中国近代军史上,西北军以系统庞大、人事关系繁杂著称,西北军起家于北

洋六镇(师)第一混成协(旅),后改编第二十镇,后来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成为骨干力量,其中走出

了冯玉祥、鹿钟麟、石敬亭、石友三、韩复榘、张之江、宋哲元等中国近代军史上赫赫有名的重量级将军

。国军第35军是傅作义的起家部队,前三任军长——傅作义、董其武、鲁英麟是清一色山西乡党,唯第四

任军长郭景云是陕西长安人,赵明河当营长时,郭景云是团长。后来郭景云当了101 师长,赵明河又升任

团长。一九四八年一月,35军军长鲁英麟在涞水战役中兵败自杀,郭景云接任35军军长,赵明河升任101

师参谋长。看来这个赵明河与郭景云的关系非同一般,而郭景云又是华北剿总司令长官傅作义的爱将,难

怪谷正文对这个案子头疼,这不是赵明河一个人的问题,是从上到下的一条粗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别说是一个谷正文,就是毛人凤局长亲自处理这个案子又能怎么样?况且目前华北的军事态势对国军极为

不利,郭景云的35军是华北国军战斗序列中的精锐,说句泄气话,有35军在,北平城还能多撑几日,否则

,北平城将随时不保。

徐金戈还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星期前,共军华北第3 兵团杨成武部突然包围了张家口,镇守张家口的国

军第11兵团司令官孙兰峰向北平告急,傅作义将手中王牌——35军调往张家口增援,军情似火,刻不容缓

,郭景云率35军日夜兼程沿平绥线向张家口开进。奇怪的是,35军编内的101 师参谋长赵明河却在这时请

病假留在了北平,没有随部队出发,这里面肯定有些问题。至于赵明河本人是否通共,徐金戈目前还没有

确凿证据,但他的家属中肯定有人是共产党,不然怎么会有电台?徐金戈知道,这个秘密电台的出现至少

已有一年以上的时间,北平站电讯情报技术室使用了美国最新的电讯测向技术和它周旋了很长时间,每次

都是功亏一篑,刚刚把它锁定在一片狭小的街区,还没来得及展开抓捕行动,那电波就神秘地消失了,没

过几天电波又会出现在另外的地区,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和保密局特工玩起了捉迷藏。谷正文认为,结论只

有一个,问题出在保密局北平站内部,共产党的谍报人员已经成功地渗透进来,在每次抓捕行动展开之前

就把消息通知给共党地下组织。基于以前的教训,谷正文和徐金戈取得共识,此次行动要绝对保密,在北

平站内部,知情人应限制在五人以内,徐金戈甚至对自己的助手赵建民都守口如瓶。

徐金戈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沓文字材料摊开,这是关于赵明河家庭状况的调查材料。

赵明河现居住地住址:北平市南城教子胡同8 号。

目前家中常住人口如下:丁如萍,赵明河之妻,现年五十一岁,家庭主妇。

丁如君,丁如萍之妹,现年四十八岁,燕京大学教授罗云轩(已故)之妻,家庭主妇。

罗梦云,罗云轩、丁如君之女,现年二十八岁,民国二十五年考入北平燕京大学,为西方语言文学系一年

级学生。北平沦陷初期仍在燕京大学就读,后离开北平去向不明。民国三十二年到重庆,曾在《中央日报

》任时事版记者。民国三十四年“光复”后由重庆返回北平,进入《大公报》任职,现为《大公报》驻北

平记者站记者。今年7 月,罗云轩教授病故,罗梦云办理完父亲的后事,与母亲丁如君一起住进姨母丁如

萍家至今。

其他情况:赵明河、丁如萍身边无子女,他们的子女共三人,都已成年,目前两人在美国留学,一人在南

京工作。

赵宅目前有管家一人,男女仆役四人,汽车司机二人,人力车夫一人。

赵宅之武装警卫人员共十二人(隶属关系为国军第35军第101 师警卫营编内)。

警卫人员之武器装备:美制“汤姆森”冲锋枪四支,美制“M3”冲锋枪四支,加拿大制“勃朗宁”轻机枪

一挺,美制火箭筒一具,德制“毛瑟”式手枪、加拿大制9 毫米口径手枪若干,并配备美制手雷。

徐金戈哼了一声,心说这哪里是个警卫班,它的武器配备及火力简直比野战部队的突击队还强,若是强行

进入,没有一个连的正规军配合,北平站的行动组等于送到砧板上的肉,还不够人家一口吃的。

徐金戈认为,这份名单上,最为可疑的人是罗梦云,仅从她的履历上就可以发现诸多疑点。譬如罗梦云在

“七七事变”之前已读完大学一年级,那么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北平的?也就是说,罗梦云应该在民国二十

九年前从燕大毕业,而调查材料上表明,民国三十二年罗梦云突然出现在陪都重庆,那么她从毕业后到去

重庆之间有三年时间不知去向,她能去哪里?会不会是去了延安?

徐金戈从卷宗袋里抽出一沓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保密局北平站的特工们在各种场合以各种角度偷拍的,其

中有赵明河及夫人丁如萍、妻妹丁如君、外甥女罗梦云、赵明河的副官胡绍棠及全体警卫人员、厨师、司

机、佣人、车夫等人的单人照。徐金戈挑出罗梦云的照片仔细端详着,这是罗梦云外出时坐在人力车上被

偷拍的,街道的背景好像是前门大街,不可否认,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皮肤光洁细嫩,五官搭配得很精

致,更难得的是雍容华贵的气质,徐金戈心中不由一动,暗自叹道,美丽的容貌与高贵的气质结合得恰到

好处,一张完美无缺的脸配上挺拔婀娜的身材,真是个光彩照人的女性,这样的女人居然会是共产党?真

是不可思议,在他的印象中,共产党应该是体现底层民众政治诉求的团体,是暴民政治的产物,他们对高

贵的出身,良好的教养,优雅的谈吐都怀有一种天然的敌意,是什么原因使罗梦云这样的女人也加入了共

产党?

徐金戈心里突然一动,罗梦云照片上的形象触动了他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在

哪儿见过呢?对,想起来了,民国二十六年北平沦陷之前,他和方景林在茶馆里遇见杨秋萍和几个大学生

为抗日募捐,杨秋萍身边的那个女学生就是罗梦云,当年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徐金戈的眼前,他记得自己

捐了一块手表,还与杨秋萍口角起来。罗梦云不过意,还劝解了几句:“先生您别生气,我的同学是个急

性子,并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这块手表……太贵重了,您还是留下吧,我们心领了。



想起杨秋萍,徐金戈似遭到雷击,十年来他心里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只要想起她,那伤口就会裂开,

流出鲜血……他无数次回忆起和杨秋萍相处的那段日子,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每次想起来都有种痛

彻骨髓的感觉,他忘不了那最后的一幕:刑车上的杨秋萍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在秋风中飞扬……

徐金戈痛楚地闭上眼睛,不忍再回忆那惨烈的一幕,他镇定下来,不愿再想这些往事。

如此说来,当年这两个为抗日募捐的姑娘,分别走上不同的路,杨秋萍参加了军统的工作,而罗梦云却参

加了共产党,现在成了自己的敌人。

徐金戈合上卷宗,点燃一支香烟,他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幅《兰竹图》心里盘算着,根据北平站电讯情报技

术室提供的数据,隐藏在教子胡同8 号的这部电台,近一个月来使用频繁,颇有不要命的架势,结合目前

华北的军事态势,估计这部电台是在传递大量的军事情报,以配合共军在华北的作战行动,此案不宜久拖

。目前毛人凤局长已经越过国防部将此案直接呈递到蒋总裁手里,马上就会有结果,只要拿到总裁手谕,

别说是一个赵明河,就是傅作义也照抓不误。在此等候期间,只需严密监视教子胡同8 号,以防这部电台

转移。

徐金戈正要把卷宗袋放进文件柜,却发现那些照片还摊在桌子上,他动手收拾照片时又意犹未尽地拿起罗

梦云那张照片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徐金戈竟然大吃一惊,刚才他只顾着看罗梦云了,却没发现这张

照片上还有一个人,这个拉洋车的人怎么这么眼熟?我的天哪,这不是文三儿吗,难道这小子也和共产党

混到一块儿去啦?

文三儿近来添了毛病,以前喝酒只能去酒馆,从来不敢把酒和下酒菜拿回车行去喝,首先是因为孙二爷不

允许,二是因为文三儿怕伙计们蹭他的酒喝,一个人喝酒有诸多的不便之处,按规矩见了熟人不能不让让

,若是赶上个实心眼儿的,看不出这是客套,你一让他就实打实地真喝起来,这就很容易吃亏,文三儿从

来没什么可求人的事,犯得上请客吗?况且“同和”车行的伙计们几乎个个都是实心眼儿,文三儿哪敢冒

这个险?自从搬进了这个院子,文三儿有了自己的房间,行动上也没有人干涉,别说是喝酒,就算文三儿

在这里娶个老婆过日子也没人管。赵家的管家、佣人、司机及警卫人员都各司其职,每人都有自己的职责

和活动天地,彼此相处倒也相安无事。文三儿算是罗梦云的专职车夫,只受她一个人的指派,因此出车的

时候并不很多,罗梦云是个很有修养,容易与人相处的女人,对文三儿很尊重,从来不用命令的口吻吩咐

他做事,每次请文三儿出车都是用商量的口气:“文大哥,您方便吗?”就像是她求文三儿帮忙,而不是

雇佣关系。

赵明河将军在抗战中头部受过枪伤,留下了后遗症,每到阴天就头疼欲裂,此次35军赴张家口增援,赵明

河因旧伤复发没有随队出发,他在养病期间经常召集一些军界、政界的官员来打麻将消遣,顺便议论一下

时局。由于是在自己家里,因此说话肆无忌惮,有时文三儿在自己房间里都能听见赵明河在客厅里大声骂

人,他骂政府腐败,骂国军将领无能,骂蒋先生糊涂,只会重用无良小人等等,把文三儿闹得一惊一乍的

,他从来没接触过大人物,闹了半天这些大人物也会发牢骚,骂起人来比草民们一点儿不差。

今天文三儿的心情不错,因为他兜儿里有钱了,而且是响当当的袁大头,这年头儿能挣到袁大头简直是奇

迹,你满北平城打听一下,谁不是备几条麻袋装金圆券?买个窝头没有一千万元拿不下来,文三儿能在这

时候挣到银元难道还不是奇迹?他想了半天才总结出一句话:还是老天爷疼咱……

今天早晨,罗梦云问文三儿:“文大哥,上次咱们谈的包月费是不是十块钱呀?”文三儿一听心里就乐开

了花,看来有钱人都有这毛病,不算小账,他明明和罗梦云谈妥包月的价格是八块钱,每月初一用银元结

账,可罗小姐却给记成每月十块钱,文三儿当然不会提醒罗小姐,他巴不得罗小姐的记性再差一些,最好

是记成二十元。文三儿当时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罗小姐,结账的事儿我不着急,您要手头不富裕就以

后再说。”

罗梦云当然不会拖欠文三儿的工钱,她拿出十块银元递给文三儿:“文大哥,您是我请来帮忙的,我已经

很感激了,要是再拖欠您的工钱就更不像话了。”

文三儿接过钱的时候心里竟也有些感动,以前他认为凡是有钱人都很孙子,对他们根本不能客气,能蒙就

蒙一下,可是今天面对罗小姐的慷慨,文三儿心里竟闪过一丝内疚,罗小姐可真是个好人啊,文三儿长这

么大,还没有人这么尊重过自己,张口闭口都是“文大哥”,人家花了钱还心存感激,好像人家求你似的

,文三儿觉得以后做人还是要实在些,至少对罗小姐应该如此。

手里有了点儿钱,文三儿感到腰杆子硬了不少,自打政府发行金圆券以来,他再也没下过酒馆,现在他手

里居然有了十块银元,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算是一笔可观的财富,还不该喝两口吗?

文三儿买了一瓶“二锅头”,半斤油炸花生米,半斤“月盛斋”酱牛肉,还跑到八面槽的“全素斋”买了

一斤“素什锦”。回到自己房间他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三杯酒下去,文三儿的脑袋便大了一圈儿,眼中

所见的一切物体都变得光怪陆离,恍恍惚惚,按照惯例,文三儿一喝到这个份儿上便胆气横生。他想起了

二顺子,以前和二顺子喝酒是个乐子,从来是文三儿抡圆了吹,二顺子拼命捧,酒喝完了文三儿也吹舒坦

了,二顺子是多好的一个兄弟……“

文三儿想起了二顺子的种种好处,当年他卖烤白薯能挣几个钱?还要养活老妈和妹妹,可每次喝酒都是二

顺子抢着结账,从来没让文三儿破费过,这么好的兄弟今后怕是再碰不到啦……文三儿终于完成了由痛哭

到痛骂的转变过程,他放开嗓子破口大骂起来:“老天呀,你没良心呀,好人怎么总是活不长哟,像孙二

爷、大裤衩子那样的混账王八蛋倒是越活越结实,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哟……老天爷呀,你听着,文爷我

早晚有一天要煽起来,等文爷我有了钱,有了势,谁他妈的犯各我就灭了谁,二顺子,好兄弟,到时候哥

哥我给你修一座大坟,一砖到顶,磨砖对缝儿,咱哪儿都不去,就在太庙前面修坟,再弄个石头牌楼,雕

龙刻凤,一边儿一个石头狮子,让我兄弟也排场一回……”

“堂兄在吗?堂兄,是我呀,我来看你啦。”外面有人敲门。

文三儿止住叫骂,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这儿没你堂兄,就有你文大爷。”

来人推门走了进来,文三儿的眼睛立刻直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来人竟是身着长衫礼帽,商人打扮的

徐金戈。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9:00:11

第二十二章

文三儿万没想到徐金戈会找上门来,他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徐金戈了,文三儿感到纳闷,自己到赵家拉包月

的事徐金戈怎么知道呢?不过,徐金戈毕竟是个有身份的人,他亲自登门拜访实在是给文三儿脸呢。

此时文三儿正被酒劲顶着,说话便没有了顾忌,他大声说:“哎哟,这不是老徐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以往文三儿见了徐金戈从来是恭恭敬敬地称“徐爷”,今天是有些喝高了,居然称起“老徐”来。

徐金戈倒不在意文三儿的不恭,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小声道:“记住,要是有人问,就说我是你堂弟,做

生意的。”

文三儿眨着小眼睛半天没醒过味来,心说他不是保密局的吗?怎么又成了生意人?他不解地问:“您改行

做生意啦,那保密局……”

“嘘!小声点儿,千万别提保密局,我是你堂弟,是做古玩字画生意的,记住啦?”

“记住啦,您不是保密局的,您是……”

“文三儿啊,你可真是个猪脑子,我和你说几遍了?千万别提保密局,一个字也不能提。”

“是,是,你是我堂弟,我说堂弟啊,这我就不明白了,那保……什么的是个多露脸的差事?干吗不能提

?上次大裤衩子跟我犯各,我一亮牌子,这小子一听当时差点儿尿裤子,这牌子可管事儿啊。”

徐金戈一撩长衫坐下,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说:“堂兄,你怎么一个人喝酒?也该让让我吧。”

文三儿这才想起让酒,他给徐金戈倒了一杯酒:“请,徐……堂弟,咱哥俩儿一口干了。”

两人都一口把酒干了。

文三儿又替徐金戈把酒满上,小心翼翼地问:“堂弟,你怎么做上字画儿生意啦?这年头儿,窝头都快吃

不上,还有人买字画儿?”

徐金戈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说:“当然有,字画儿这东西到什么时候价格都只升不降,关键是看你手里

有什么货。堂兄呀,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一笔买卖,这件事还要请你帮忙,要是做成了,你我都能捞

上一笔,你干不干?”

文三儿一口干掉杯中酒,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态度坚决地回答:“干,只要有钱挣,又不用掉脑袋,我

干吗不干?”

徐金戈凑近文三儿:“还记得佐藤那幅《兰竹图》吗?”

“怎么不记得,后来不是让花猫儿抢了吗?花猫儿这小子手够黑的,为这点儿事把人家一家子都做了,真

可惜了那日本小娘们儿……”

“我告诉你,这幅画儿现在在我手里,我正满世地找买主儿呢。”

“哟,这事儿我可帮不上忙,您也不瞅瞅我认识的那些人?不是拉车的就是摆小摊儿的,这帮孙子除了窝

头,别的什么也没见过,您要给他张字画儿,兴许就擦了屁股。”

“可你别忘了,当年燕京大学罗教授看上了这幅画儿,陈掌柜没卖,却黑了心地卖给日本人,这件事儿被

陆中庸捅到报纸上,让大学生们把‘聚宝阁’砸了,这件事儿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可罗教授已经死了……”

“可他女儿罗梦云不是还在吗?据我所知,罗家还是有些家底儿的,罗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也喜欢古

玩字画儿,听说罗教授在世时,买古玩字画儿不惜倾家荡产,但罗夫人的陪嫁资产他却不好意思动,我琢

磨,罗夫人和罗梦云肯定对这幅画儿有兴趣。”

文三儿兴奋地一拍大腿:“嗨,瞧我这脑子,怎么把这茬儿忘了?现在好办了,我正给罗小姐拉包月呢,

这笔买卖我牵线。”

徐金戈郑重其事地说:“你记住,上赶着不是买卖,你在罗小姐那里只能点到为止,她如果有兴趣,你就

引荐我和她见面,其余的事你就别管了,只要买卖成交,我这里自然有你一份。”

文三儿连连点头道:“我信得过您,您放心,我这人嘴严,不该说的一句不说。”

徐金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家是书香门第,咱要是亮出身份,怕把人家吓跑了,这笔买卖不就

黄了吗?”

“那是,那是,这我懂,这我懂……”

罗梦云在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大门前下了车,她吩咐文三儿两个小时以后再来接自己,然后走进图书馆的大

门。这里是罗梦云常来的地方,她每个星期至少要来三次,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联络员在这里将已翻成密码

的情报交给她,由她通过电台发出去,至于这些情报的内容,罗梦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并不掌握密码



罗梦云走进阅览室,填写完阅书单后将书单夹在运书机上,然后坐下来等候。这个图书馆建筑最新颖的地

方即为运书机与地砖。其运书机可自挟阅书单由前楼至后楼索书,并运书转来,不需人力;其地砖更有特

点,貌以坚硬光滑,实则柔软而富有弹性,着皮鞋步入其中,无橐橐之声。罗梦云等了不到十分钟,运书

机便运来她需要的书籍,罗梦云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当她确定身旁无人注意之后,便取出夹在

书籍里的情报装进自己的手提包里,一次交递情报的活动就这样轻松地完成了。这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办法

,处处体现出策划者的高明,取情报的人不知上线藏在哪里,即使被当场抓获,保密局的特工们也只能得

到一份用密码写成的“天书”,除非你把后楼书库里的几十个工作人员全部逮捕,逐个审讯,即便如此,

你也不敢保证能锁定那个“上线”的藏身位置,他也许在你展开行动之前就已从容转移了。
其实罗梦云到图书馆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接头,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近来她正在收集父亲生前所著的大量

学术论文及专著,还准备把父亲留下的大量收藏品整理成册,出一本《罗云轩教授收藏品集》的专著。罗

云轩教授出身江南望族,家学渊源,仅明清两朝家族中就出过四个进士,罗云轩自幼受传统文化教育,后

考入杭州第一师范学校,师从李叔同、陈望道、夏丏尊、刘大白等人学习国文,一九一九年罗云轩考取官

费赴英国剑桥大学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回国,任教于燕京大学。

罗梦云将参考书和笔记本摊开,有条不紊地开始工作。

坐在阅览室另一个角落的徐金戈似乎也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罗梦云。为了防止

泄密,徐金戈连自己的助手赵建民都没有通知,对罗梦云的跟踪基本上是由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从罗梦云

刚才的举动看,这里为共产党的接头地点应该是确定无疑。徐金戈不得不佩服对手的聪明,要想抓住那个

递送情报的联络员恐怕不大容易,除非你进行一次大规模行动,拘捕图书馆后楼书库的所有工作人员逐一

审讯,即便如此,你也很难保证能找到那个联络员,况且在共产党军队兵临城下的时候,进行大规模搜捕

行动势必会引起北平各界强烈反弹,政治上恐怕很被动。徐金戈考虑,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是严密监视,等

待南京方面的命令,据说,毛人凤局长已经将此案的材料递到了蒋总裁手里,总裁目前还没有表态,下一

步该如何进行,自然由总裁去定夺。

徐金戈低下头继续读书。

文三儿与罗梦云分手后就琢磨着到哪儿去度过这两个小时,他拉着空车顺着文津街向西走,晃晃悠悠地走

到了刘兰塑胡同南口。

文三儿本打算从刘兰塑胡同南口进去,到天庆宫旁边的一个茶馆去喝茶,谁知刚一进胡同就遇上了李二虎

。李二虎正带着几个兄弟骂骂咧咧往外走,文三儿自觉地把车靠在墙根给这伙爷让路,李二虎一眼就盯上

文三儿:“哎,拉车的,我怎么瞅你眼熟?”

文三儿恭敬地哈了哈腰:“李爷,给您请安了,您真是好记性,头几年您坐过我的车,难怪您瞅我眼熟。



李二虎停住脚步:“嗯,我坐过你的车,什么时候?”

文三儿启发道:“那次您去孙二爷家斗蛐蛐儿,是我接的您。”

文三儿不提还好点儿,这一提孙二爷倒把李二虎惹火了,上次和孙二爷叫板栽了面儿,李二虎一直耿耿于

怀,偏偏文三儿不识相,倒把这事儿又端了出来,这不是往李二虎眼睛里插棒槌吗?于是李二虎劈面给了

文三儿两个嘴巴,骂道:“闹了半天是那孙子的狗……”

文三儿捂住脸莫名其妙地问:“李爷,您怎么打人呀?”

李二虎阴冷地一笑:“常言道打狗欺主,大爷我打了又怎么样?”

文三儿本来还想理论几句,但一见李二虎的手下衣袖里藏着短刀就改变了主意,他垂下头没有吭气。

李二虎余怒未消地指着文三儿说:“孙子,你回去给姓孙的传个话儿,就说大爷我哪天腾出工夫来还想再

会会他,听见没有?”

文三儿连忙点头:“听见啦,李爷,我一准把话儿带到。”

“你再给我说一遍!”

“是!我这么说,姓孙的,李爷说哪天腾出工夫来先卸你老东西的一条大腿,李爷,这么说行吗?”

“嗯,你小子还挺会说话,是这意思,就这么说,他要是不服气就到达智桥找我。”

文三儿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走了吗?李爷。”

李二虎眼一瞪:“走?想什么哪,你没看见大爷我正要出门吗?就坐你的车,去北海夹道。”

“可是……李爷,我这是包月车,一会儿我还得去接……”

一个喽啰踢了文三儿一脚骂道:“你哪儿这么多废话,活腻歪啦?”

李二虎上了文三儿的车,吩咐道:“都给我带好家伙,再叫几辆车一起走。”

北海夹道与曾是皇家御苑的北海公园仅一墙之隔,高大的御苑围墙与低矮的民居之间有一条不足三米宽的

夹道,这里哪怕是白天也行人稀少,是个僻静的去处,治安案件时有发生。民国三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先

天道会长江洪涛夫人姚氏在北海夹道被不明身份的人击伤,当时的北平市警察局侦缉队、内六分局都介入

了调查,各大报刊纷纷报道此案,成为敌伪时期北平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此案的侦破雷声大雨点小,最后

不了了之。后来黑道上的人都看好北海夹道的僻静,凡有江湖火并,聚众械斗之事都约在北海夹道进行,

内六分局的巡警们即使接到线人的报告,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巡逻,他们认为,凡流氓地痞械斗,打死一个

少一个,巡警们乐得清静。

文三儿对黑道儿上火并的事听说过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识过,今天被李二虎胁迫而来实属无奈之举,不然

打死他也没这个胆子。

今天械斗的起因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二虎的一个兄弟“疤拉眼儿”在东四十条的一个饭馆吃饭,

正巧碰上“东四青龙”手下一个叫“板儿牙”的弟兄也去吃饭,两个人只对望了一眼便发生冲突,“板儿

牙”认为“疤拉眼儿”的目光中含有挑衅意味,在自己的地盘上居然会遇到这种目光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

,无论如何得说道说道。而“疤拉眼儿”也有自己的理由,他固执地认为,大爷我瞧他一眼是看得起他,

怎么啦?既然双方都很有理由,那么动手过招儿就在所难免了。本来“疤拉眼儿”和“板儿牙”半斤对八

两,谁也差不到哪儿去,偏偏这时“板儿牙”的两位兄弟路过这里,一时兴性起就坏了江湖上单打独斗的

规矩,三个人一起将“疤拉眼儿”打个头破血流。此事的后果很严重,这关系到“达智桥李二虎”的面子

,自家兄弟被人打了,如果不闻不问,以后在江湖上还混不混了?李二虎考虑到“东四青龙”好歹也算个

成名人物,江湖上的规矩还是要走一走的,他派人给“东四青龙”送了帖子,对方也按规矩回了帖,双方

约定于某日某时在北海夹道一决雌雄。

文三儿算是赶上了,稀里糊涂的卷进黑道儿火并里来了。

双方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整,李二虎一伙人早到了十分钟。十点整的时候,“东四青龙”带着七八个弟

兄坐着洋车赶到了。双方犹如古代打仗各自列阵,两阵之间隔着一块空地,文三儿估计这块地就是一会儿

的主战场。

“东四青龙”是个高大粗壮的中年汉子,约摸四十来岁,脑袋刮得泛着青光,这位爷一下了洋车就把棉袄

脱下来甩在车座儿上,露出了上身的腱子肉,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刺青从胸前盘到后背。此时正是寒风凛

冽的冬季,“东四青龙”竟然像夏季一样赤裸着上身,神态自若,对刺骨的寒风毫不在意。他的嗓门很大

:“哪位是李二虎啊?站出来让咱也见识见识。”

李二虎走上前去一抱拳:“在下就是李二虎,看样子你就是‘东四青龙’?”

“东四青龙”也抱拳回礼:“我就是,江湖上的朋友送的绰号,一点儿虚名而已,我说兄弟,今儿个咱怎

么个玩法?”

李二虎说:“都是江湖上混的,道儿上规矩我不说你也明白,凡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你手下人

打了我的弟兄,而且是三个打一个,又是在自己地盘上,这么干未免胜之不武,也有损你的名声,兄弟我

今天来就是想讨个说法。”

“东四青龙”大笑起来:“说法倒是有,告诉你手下,以后少到我地盘上来,就是来了也没关系,是龙你

盘着,是虎你卧着,你我自然相安无事,要是在我地盘上横着膀子走道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那对不

起您哪,我是有一个灭一个。”

李二虎一听便勃然变色:“听你这意思,东四是你家的后宅院,别人还不能去了?那你的人要是去南城怎

么办?我也见一个剁一个?”

“东四青龙”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要是你李二虎能在四九城一手遮天,别说

我手下的弟兄,就是我青龙也听你的。”

头上包着纱布的“疤拉眼儿”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喊道:“大哥,别跟他废话,让我剁了这王八蛋!”

“东四青龙”盯着“疤拉眼儿”冷笑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敢骂我?今儿个我非弄死你。



李二虎接过手下喽啰递过的一把铁尺,吩咐道:“都给我站远点儿,腾腾场子,我来会会青龙。”

“疤拉眼儿”从袖子里掣出一把雪亮的剔肉刀走上前来,他指着青龙提出挑战:“青龙,我跟你单挑,这

点儿事犯不上我大哥出手,你抄家伙吧。”

青龙接过手下人递过的一把斧子,指着李二虎说:“姓李的,你先往边儿上靠靠,等我收拾完这小兔崽子

,咱哥俩儿再玩。”

李二虎无所谓地回答:“行啊,咱是有屁股不愁挨板子,我等一会儿没关系,让我兄弟先陪你玩玩。”

文三儿没见过这阵势,此时已经被吓得腿肚子转筋,他很想趁没人注意自己时偷偷溜走,但转念一想,将

来李二虎怕是饶不了自己,除非李二虎一伙在火并中全部被对方砍死,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李二虎一伙

被对方收拾了,那么“东四青龙”会不会把自己也当成李二虎请来的帮手?要是这样可就麻烦啦,这些黑

道儿上的人杀个人比捻死个臭虫还容易,文三儿真是左右为难,但无论如何,此时还是不逃为好。

“疤拉眼儿”和青龙转眼已经过了好几招儿,刀子和斧子相撞发出尖锐的金属铮鸣声,“疤拉眼儿”报仇

心切,一把剔肉刀抡得风雨不透,时而刺,时而砍,刀刀不离对方要害。相比之下,青龙显得游刃有余,

他步法灵活,动作敏捷,一一化解对方的攻势,并不急于向对方反击,看得出来,此人很有格斗经验,他

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而是在有意消耗对手的体力,寻找破绽。“疤拉眼儿”几次扑空后,便急躁起来

,他急于贴近对手以求近战,因为一旦近战对方斧子的威力就会降低,而自己短刀的长处就能充分发挥出

来。青龙也看出了对手的意图,他才不上当,在腾挪闪展之中始终和对手保持一段距离……

站在一旁观战的李二虎这时玩开了心理战:“青龙啊,你步法还可以,看得出来,你是个练家子,可我有

一点不明白,你怎么只会躲闪不会攻呢?难道你师娘没有教过你?不好意思,我来教你一招儿,短斧贴身

进招儿时,虽说杀伤力大于刀子,可速度忒慢,一般多是力大之人用,换句话说,除非你把斧子使得像刀

子一样活泛,不然你很难占上风……”

李二虎话没说完,青龙已使出了绝招儿,他手腕一抖,斧刃向“疤拉眼儿”门面斜劈过来,“疤拉眼儿”

慌忙举刀格挡,谁知青龙倏地变了招儿,斧子在空中调转了方向,以极猛的力道砍在“疤拉眼儿”持刀的

手腕上,犹如热刀子切黄油,他的右手被齐崭崭砍断,掉在了土地上。“疤拉眼儿”惨叫一声,鲜血从手

腕断茬处喷涌而出……

文三儿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他觉得自己裤裆里有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下来,一直流进了鞋里,他双腿猛

烈地颤抖着,身子顺着墙壁慢慢地出溜下去,瘫倒在地上。

李二虎大吼道:“弟兄们,给我上。”他一马当先挥动着铁尺向青龙扑过去,他身后的弟兄们也都红了眼

,纷纷亮出手里的家伙扑上去。青龙的手下也不示弱,立刻掏出各种凶器迎了上来,双方展开了一场激烈

的混战……

蹲在墙根儿下的文三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空地上转眼间已经成了屠宰场,到处都有鲜血在喷溅,

到处是一对对滚动厮杀的人,咒骂声,惨叫声,铁器的撞击声,钝器击中(禁止)的闷响声交织在一起,犹

如世界末日的降临……突然间,一柄短斧在空中翻着跟头呼啸而来,“砰”地砍在离文三儿头顶几寸远的

墙壁上,短斧被弹了出去,碎砖末儿纷纷扬扬落在文三儿头上,文三儿霎时被吓破了苦胆,他不知哪儿来

的一股劲儿,竟然一个“旱地拔葱”蹿起三尺多高,转眼间已跑出了几十米远,顷刻,文三儿又突然掉头

蹿了回来,他的洋车还在这里,这辆车就等于是他的命,宁可丢一条大腿也不能丢了车,文三儿拉起洋车

没命地逃走了……

一身商人打扮的徐金戈敲响了教子胡同8 号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胸前挎着“汤姆森”冲锋枪的国军中士

,他向徐金戈敬了个礼问:“请问您是文先生吗?”

徐金戈点点头:“鄙人文宜生,我在电话里和罗小姐约定的时间,麻烦您通报一下。”

中士打开大门:“罗小姐在客厅里等您,请随我来。”

徐金戈随中士走过天井,他仔细观察着这座宅院的建筑布局,发现这不是一座传统的中式四合院,而是民

国初期盛行的那种中西合璧建筑风格的宅院。它的前院是中式平房,供仆役和勤杂人员、警卫人员居住。

上次徐金戈来拜访文三儿,只观察了前院的布局,而无缘窥其全貌,这也是他下决心再侦察一次的原因。

穿过一个月亮门便进入后院,里面竟别有洞天,花园里草木繁茂,地势起伏,一条木制中式游廊顺着地势

环绕其间。主人居住的是一座两层小楼,小楼为全木结构,既有中国传统的斗拱、椽檩和飞檐,又有西式

风格的宽大露台及落地式玻璃窗,显得不伦不类。

徐金戈心想,难怪段云鹏这老贼看上了这个院子,这等排场不招贼才怪呢。再往深处想想,徐金戈也感到

一种沮丧,国军中的现役将军恐怕得两三千人,一个少将的职位也许不算高,但如果每个将军都拥有这般

财力,那么中国的军费开支恐怕有一半儿都花在将军们身上了。

罗梦云对徐金戈的第一印象还不错,他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三件套藏青色西服,头戴同样颜色的呢质礼帽

,举止彬彬有礼,很有绅士派头。罗梦云暗自惊讶,洋车夫文三儿长得獐头鼠目、身材矮小,怎么会有这

样一位高大强壮、相貌端正的表弟?据文三儿介绍,他爷爷和这位文先生的爷爷是堂兄弟,早先都是有钱

人家,不过文三儿的爷爷后来学会了抽大烟,这一抽就把儿子和孙子的幸福生活给抽没了,自己虽然和文

宜生是堂兄弟,但并无来往,不过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才知道堂弟是做字画生意的,当时堂弟

手里拿着刚收购的《兰竹图》,文三儿觉得眼熟,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是当年陈掌柜收的那幅古画儿。罗梦

云不是个多疑的人,她生性善良,从不把别人往坏处想,从某种角度看,她并不适合做秘密工作,只因为

罗梦云的上级考虑到她的出身背景和特殊的社会关系。

罗梦云对文三儿的话并不怀疑,况且父亲当年和“聚宝阁”陈掌柜关于《兰竹图》的交道她是知道的,罗

梦云甚至很感激文三儿提供给自己这样的消息,父亲一生把所有的积蓄都用于收集文物字画,在罗梦云的

记忆中,小时候父亲经常搬家,原因是父亲看中了某一件文物或字画,志在必得又一时钱不凑手,便卖掉

宅院,罗梦云都记不得到底搬过多少次家了。她自己也喜欢中国字画,如果能把《兰竹图》买到手,一来

可以了却父亲平生夙愿,二可以使《罗云轩教授收藏品集》这部专著增色不少,何乐而不为?

罗梦云向徐金戈伸出手道:“文先生,还劳您亲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您请坐。”

徐金戈曾仔细考虑过,罗梦云在民国二十六年抗战爆发时见过自己,时隔十一年她是否还记得?按常理推

测,一般人很难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尽管如此,为慎重起见,徐金戈还是化了妆,将自己的相貌做了某种

改变。

徐金戈不愧是个好演员,此时已完全进入角色,他对角色的定位是一个只关心利润的商人,对其余的事情

没有任何兴趣,甚至连必要的寒暄都免了,他显得心不在焉地和罗梦云握了手,开门见山地说:“罗小姐

,画儿我带来了,请您过目,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前面,首先,这幅画儿的来历是明确的,

您当年大概也看过报纸,陈明泽把此画儿卖给了日本人佐藤,后因消息泄露,引起爱国民众的愤怒,陈明

泽因为被火烧铺子而破产。这些都是您知道的,我认为您也应该知道以后发生的事,这幅画儿是如何落到

我的手里,因为作为一个收藏者来说,他有权知道他将收藏的文物在此之前的流传轨迹,这也是判断文物

真伪的一个重要凭据。”

罗梦云微笑着回答:“哦,文先生真是行家,也是个负责任的商人,请您说下去,我很有兴趣听。”

徐金戈掏出一支雪茄有礼貌地问:“对不起,我可以吸烟吗?”

“请便。”

徐金戈用一个精致的打火机点燃雪茄,吸了一口,将烟雾慢慢喷向天花板,他必须要掌握谈话的节奏,既

显现出一个商人的精明,又要表现出自己是个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富家子弟,文三儿关于堂弟家世的谎

言都是出自于徐金戈的授意。

“罗小姐,还有一件事您可能也从当年报纸上看到过,从‘七七事变’到北平沦陷之前这段时间里,北平

发生了一起重大杀人抢劫案,遇害人正是佐藤一家,大批财物连同这幅《兰竹图》一起失踪……”

罗梦云点点头:“这些我也知道。”

“那我简短些说,这是一个叫肖建彪的黑社会头目干的,此人在战前就从事贩卖鸦片和走私之类的勾当,

应该说是个职业犯罪者,此人劫得财物之后跑到了重庆,在抗战期间又勾结一批黑心官员从事走私活动,

还截留倒卖盟国援助的物资。总之,这个人犯下了很多罪行,法院经过两年的调查取证,已掌握了他的犯

罪证据,近日准备开庭审判他的案子,您知道,打官司是一件耗费财力的事,他要请律师,要打点各级官

员,还要用钱去收买证人,所以他的家人就把这幅画儿卖给了我。”

徐金戈打开楠木盒子,展开《兰竹图》请罗梦云过目。

罗梦云当年见过这幅《兰竹图》,她还记得父亲鉴赏这幅画儿时的痴迷状态,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

物是人非,父亲早已驾鹤西去,无缘鉴赏这幅《兰竹图》了,罗梦云心中一阵酸楚,不由落下眼泪。

徐金戈现在的身份是商人,他自然要用商人的思维去行事,商人是不在乎眼泪的,他关心的是如何把生意

做成,因此他用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好了,您已经知道这幅画儿的来历了,关于鉴定

真伪的其他方法,我相信罗小姐家学渊源,会有自己的判断。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是价格及付款方式,您

知道,此画儿在战前已经以三千大洋的价位成交,现在十一年过去了,价格翻一番应该是合理的价位,这

是我的一口价,不容还价,这点还要请您原谅。”

罗梦云点点头回答:“我承认,它值这个价儿。”

“那么您认可这个价格,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可以,我不还价。”

“罗小姐不愧名门出身,出手果然爽快,文某佩服,相比之下,鄙人倒像个市井小贩,锱铢必较,真不好

意思……那么咱们谈下一个问题,也就是付款方式,我的条件是不收纸币,只收银元,当然,黄金也可以

,不知罗小姐是否方便?”

罗梦云仔细看着画儿随口回答:“您的条件可以理解,我同意。”

徐金戈站了起来:“罗小姐,我们可以成交了,按照规矩,这幅画儿可以在您手里放三天,三天之内您随

时可以退货,如果没有什么异议,您应该在三天以后付款。”

罗梦云也站了起来:“请文先生放心,三天以后我会请您堂兄将钱送到您手里,我不送您了,再见!”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9:00:36

第二十三章

北海夹道的惨烈格斗以死亡三人、重伤五人而告终,“东四青龙”的胸部被捅了一刀,造成了血气胸,差

一点死掉。而李二虎的嘴上挨了一菜刀,这一刀砍得很阴损,是顺着嘴角方向横砍的,这一刀使李二虎的

嘴扩大了一倍,两边的嘴角被豁开各两寸,整排的下牙也被砍掉,协和医院的一位大夫像鞋匠绱鞋一样把

李二虎的嘴修补好。

这件事还没有完,打成这样双方仍然是谁也不服谁。“东四青龙”在病房里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去告诉

李二虎,两个月以后在老地方见,大爷我打算卸他两条腿。”

李二虎的回话也是豪气冲天:“李爷我除了对青龙的身子和脑袋没兴趣,其他多余地方一律卸光。”

话虽说得都挺狠,但多少还保留一些理智,至少是都没提卸掉对方的脑袋。话又说回来了,若是双方的誓

言都兑现了,人们就会看到另外的情景,缺了两条腿的李二虎坐在轮椅上;而“东四青龙”却像个大号的

咸菜坛子。

文三儿从北海夹道的械斗现场上逃走后,两眼发直,浑身乱抖,三天没缓过劲儿来,他真被吓坏了,有好

几次梦见那斧子的冷光一闪,自己的手掌也飞了出去……闹了半天黑道儿上是这种玩法?以前只是听说过

却没见过,这回算是开了眼,老天爷啊,那斧子剁的可不是猪蹄子,那是人手啊。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

一物降一物,这么心狠手辣的李二虎竟然栽在天津混混儿孙二爷手里,若是论单打独斗,两个孙二爷也不

是李二虎的对手。李二虎敢对别人下黑手,而孙二爷却敢对自己下黑手,关键是玩法不一样,江湖自有江

湖的规矩,甭管多横的人也得按照规矩来。文三儿想想都后怕,自己哪来这么大胆儿?那天竟敢和孙二爷

叫板?幸亏孙二爷没跟自己玩真的,若是孙二爷真拿出天津混混儿的规矩和自己玩,那文三儿又该尿裤子

了,他承认自己胆儿小,不管是拿刀子捅别人还是捅自己他都不敢。文三儿琢磨着,哪天还是去“同和”

车行见见孙二爷,向老爷子赔个不是,再把自己骂上几句,让孙二爷消消气,毕竟是冤家易结不易解嘛。

在这期间文三儿有了一次相亲的机会,介绍人是赵家的厨娘梁婶儿,梁婶儿有个侄女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

症,腿上落下残疾,如今二十八岁还没有嫁出去,家人急得火上房,亲戚朋友也四处打探,有没有合适的

人选。姑娘的祖籍是河北定兴,父亲早年逃荒到北平,身无一技之长,只好到澡堂子里给人搓澡。河北定

兴是搓澡人的摇篮,这里的人外出谋生主要靠两种手艺混饭吃,一是搓澡,二是摇煤球儿,这两种手艺都

不需要太强的操作性,好懂易学,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行,久而久之,便成了定兴人的传统职业,北平城内

从事这两种职业的人绝大部分都出自于定兴。梁姑娘的条件不是太好,首先是家里子女多,经济负担重,

父母的最大心愿是把这个有残疾的老姑娘嫁出去,减少一个吃饭的人口,既然是这样,就不能太挑剔了,

因为凭梁姑娘的条件,嫁到好人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能考虑一些相貌差或贫穷的人,唯一的要求是此

人必须有养活老婆的能力。就这样,经过反复权衡、比较,文三儿终于被梁婶儿纳入候选人的范围,不过

文三儿自己还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梁婶儿对自己很关照,出车回来晚了总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量也很足

,有时甚至私下把主人吃的食物留下一些给文三儿。在赵府拉包月的日子是文三儿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他吃过“佛跳墙”,吃过“谭家菜”,吃过法式牛排,喝过俄国红菜汤,有一次赵夫人过生日,定做了一

个巨大的、三层的花式奶油蛋糕,文三儿也分了巴掌大的一块,文三儿的评价是,还是洋人会吃,这点心

比朝阳门外的“永兴斋”饽饽铺的“槽子糕”还好吃。

梁婶儿经过反复观察和筛选,初步认定文三儿符合做自己侄女婿的条件,于是决定将这个喜讯告诉文三儿

,她心里真是觉得选上文三儿实在是文三儿的造化,也是文三儿前世修来的福分,他该知足了。当梁婶儿

把这个决定告诉文三儿时,满以为文三儿会兴奋得昏过去,谁知文三儿却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镇定,他的第

一个问题居然是梁姑娘的模样儿怎么样,他的提问给梁婶儿来了个“窝脖儿”,梁婶儿心里很不高兴,心

说模样儿好还轮得上你吗?你也不照照镜子去,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儿?梁婶儿心里不痛快却没有流露出

来,只是和颜悦色地告诉文三儿,模样儿挺俊。她没有欺骗文三儿的意思,她只是真诚地认为,世上最没

谱儿的事就是评判一个人的长相,有爱孙猴儿的就有爱八戒的,一人一个标准,按照这种说法,梁姑娘总

比猪八戒要漂亮吧?

文三儿是很在乎女人长相的,可以这么说,如果他要娶老婆的话,那么他的第一条件是长相,第二条件和

第三条件仍然是长相,女方的相貌是决定他是否娶亲的唯一条件,不然文三儿宁可扛着。可话又说回来了

,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叫俊?标准是什么?文三儿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凭感觉,比如在街上遇见某个

女人,文三儿会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娘们儿长得不赖,娶她当老婆还是可以的。问题是,文三儿遇见这类

女人的几率并不高,况且这类女人通常是从大宅门里出来的,她们的存在与否跟文三儿毫无关系。当然,

罗梦云小姐的模样儿也符合文三儿的标准,但是对于罗小姐,文三儿是既没贼心也没贼胆儿,不冲别的,

就冲赵府那一个班挎冲锋枪的警卫,文三儿的贼心也给吓没了。

文三儿答应见见梁姑娘,他想得很简单,这姑娘要是真像梁婶儿夸得那么俊,他当然来者不拒。若是模样

儿不济,文三儿再拒绝也不迟,反正只是见一见,对方总不能讹上自己。梁婶儿本是个安分守己的中年妇

女,一辈子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儿,但为了自己嫁不出去的侄女,梁婶儿却使了个小计谋,她坚持按照老礼

办这门婚事,也就是婚前不许男女双方见面,全凭媒人中间传话,到时候往新娘子头上蒙块红布,弄台轿

子往文三儿屋里一送,拜完天地吃酒席,什么时候文三儿一掀那块红布,得嘞,这叫生米做成熟饭了,这

姑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时候你文三儿再想反悔,咱们可要说道说道啦。

文三儿可不是轻易能被别人算计的人,他心说了,少来这一套,这老娘们儿还想跟我斗心眼儿,文爷我向

来是算计别人的主儿,想算计我?门儿也没有。他坚决拒绝了梁婶儿的提议,声称不见一见姑娘本人别的

都谈不上。其实文三儿对娶媳妇不是太上心,他认为女人的功用无非是上床睡觉,除此之外是生儿育女。

前者是解决生理问题,后者是关系到续香火的问题。文三儿从不考虑后者,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

谁,你为谁续香火?一个穷拉车的,又没有万贯家财需要儿子继承,文爷我操那个心干吗?至于前者倒是

个实际的问题,一个正常的男人当然需要和女人上床睡觉,但如果为这种需要付出的代价太高,就不值当

了,他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满足这种需要,譬如逛窑子,一次一结账,完事提上裤子走人,谁也不欠谁

。而娶媳妇就麻烦多了,文三儿养自己都困难,平白无故再添个大活人,你还得养一辈子,开始是两张嘴

,往后是三张嘴,再往后谁知道还有几张嘴?这事儿想想都他妈的头疼,这笔账孰重孰轻文三儿还算得过

来,总之一句话,不能只为了一时舒坦就像拉磨的驴一样被挂上套。

当然,媳妇也不是绝对不能娶,要是有个模样儿俊的姑娘,让文三儿一见就浑身较劲,身子立马酥了半边

,有这样的姑娘,文三儿就打算豁出去了,娶也就娶啦。

梁婶儿见文三儿不好蒙,只好无奈地安排了一次会面,地点是赵府的前院梁婶儿自己的房间。梁婶儿之所

以把会面安排在自己房间而不是文三儿的房间,纯粹是出于一种矜持,自己侄女虽说不是金枝玉叶,但也

不能贱到第一次见面就钻到男人屋子里去。

文三儿听说梁姑娘来了,便兴冲冲地跑到梁婶儿的房间,一掀门帘闯进屋里,还没顾上和梁婶儿寒暄,就

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姑娘上下打量,其无礼的举动使梁婶儿分外恼火。梁婶儿抑制住内心的不快,脸上挤出

一丝笑容:“文三儿啊,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梁姑娘,是我亲侄女。”

梁姑娘也惶恐地站起来,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用手搓揉着衣角,显得十分羞涩。

此时文三儿有了种上当的感觉,这丫头长得实在难看,眉毛和眼角都向下耷拉,眼睛很小,还是单眼皮,

塌鼻梁,黄板牙,皮肤又糙又黑,头发像一把干稻草,最糟糕的是胸部扁平,连(被禁止)都没有。文三儿

向来很重视女人的胸部,偏偏这个女人胸部平坦得像个飞机场,这他妈的叫女人吗?况且这丫头的一条腿

似乎短了一截,站在那儿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好像地不平。

文三儿正感到恼火,偏偏梁婶儿还不识相,居然来了句:“怎么样文三儿,我侄女还算俊吧?”

文三儿冷笑道:“俊,太俊了,梁婶儿,您还别说,要让梁姑娘捯饬一下,扮相比梅兰芳的穆桂英都不差

。”

梁婶儿没听出文三儿的挖苦,还以为他很满意,于是说:“文三儿啊,你梁婶儿没骗你吧?我们老梁家的

孩子都不差,娟子……噢,我忘了说,她叫娟子,娟子这孩子命苦,要不是小时候得病,落下了残疾,我

还真舍不得让她跟你。得嘞,你们俩好好聊聊,别管我,只当我老婆子是屋里的桌椅板凳。”

文三儿是想好好“聊聊”,但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这老婆子跟这儿碍事,瞧这意思,梁婶儿就没打算离开,

她要把这一切都纳入自己目力所及的范围,实在可恶。文三儿干笑两声道:“我说梁婶儿,您在这儿俩眼

睛瞪得像铃铛似的,我们怎么聊啊,我看您是不是先忙您的去?”

梁婶儿不情愿地站起来说:“那……也好,我去灶上看看,娟子,你在这儿先跟你文大哥聊着,有什么事

儿喊我一声。”

文三儿坏笑道:“梁婶儿,您是不是对我不放心呀?那我们俩以后怎么过日子,得一辈子呢,您还能守着

侄女一辈子?”

梁婶儿嘀咕着:“嘁,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聊,你们聊……”

梁婶儿出去以后,文三儿大模大样拖过椅子凑近娟子,娟子慌乱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文三儿也跟着向前挪

了一下,这回娟子没动。文三儿笑道:“妹子,今年多大啦?”

“二十八……”娟子的声音像蚊子叫。

“哎哟,岁数可不小了,咋这会儿才想起出嫁呢?”

“以前……也托过媒人,可都没成……”

“嗯,我说呢,要不然也轮不到我,妹子,其实一个人过也挺好的,干吗非要出嫁呢?你知道不知道?男

人就他妈没一个好东西。”

“文大哥,这话我姑也和我说过,和您说的一样,可我爸说,我干不了活儿,白吃了家里二十八年,不能

老这么吃下去,得给我找个人家,这辈子就吃上他了……”

文三儿一听就蹦了起来:“嗨,我操!这不是讹人吗?”

娟子有些害怕地说:“文大哥,你怎么不高兴了?真的,我没骗你,我爸是这么说的。”

文三儿这才有点儿明白了,这姑娘不但腿有残疾,还有点儿缺心眼儿①,似乎不谙世事,心里有什么就说

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的相亲是一场阴谋,自己是这个家庭的累赘,她爹和姑姑急于把累赘转嫁给

文三儿,真他妈的歹毒。文三儿转念一想,既然梁婶儿不仁就别怪文爷不义,反正今天来也来了,不如和

这傻丫头逗逗闷子。

文三儿换了一副亲切的笑脸:“娟子,把头抬起来,仔细看看文大哥,愿意嫁文大哥吗?”

娟子抬头看看文三儿,又低下头说:“愿意……”

“嗯,愿意,你八成嫁给谁都愿意,娟子,要是今天见的不是我,是别的什么爷们儿,你是不是也愿意嫁

?”

“是,嫁谁都成,我姑说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明白了,就为了穿衣吃饭,你倒也不傻呀,要有这好事儿我还想去呢,我得跟你姑说说,给我也找个人

家得了,我他妈的也想穿衣吃饭。”

“成,一会儿我跟我姑说,把咱俩都嫁出去,那就有伴儿了。”

“行啊娟子,你虽说傻点儿,心眼儿还不错,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文大哥。娟子,你那条腿是怎么弄的?



“不知道,我妈说过,可我忘了,怎么啦?”

“怎么啦,我看着别扭,你走道儿好像地不平似的,我看着有点儿眼晕。”

“没错,我自己走道儿时间长了也晕,来回晃得难受,文大哥,咱俩成亲以后你背着我吧。”

“背着你,我有病是怎么着?自个儿活得挺好,非娶个病秧子?娟子,让大哥看看你那条腿成不成?”

“成,你看吧。”

文三儿眯缝着眼睛看着娟子,坏笑着说:“娟子,你穿着裤子我怎么看?”

“噢,我忘了,文大哥,我现在就给你脱裤子……”娟子站起来,双手开始解裤腰带。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梁婶儿一头撞进来,嘴里破口大骂:“你不得好死的文三儿啊,你缺了

八辈子德啦……”

徐金戈终于等到了南京方面的指示:立即执行A 号方案,违令者与阻挠者,杀无赦!

徐金戈想,看来是老头子下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破获共产党在北平的地下组织,口气之严厉,显得杀

气腾腾,而别人不会用这种口吻下命令。徐金戈估计,老头子之所以没有立刻对赵明河住宅中的共产党秘

密电台作出反应,完全是出于对平津战局的考虑。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35军中将军长郭景云、101 师少

将参谋长赵明河,这些将领都是一条线上的人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头子心里明白得很,他不会为

了一部共产党秘密电台而干扰平津战局,大敌当前,老头子要倚重郭景云的王牌军保卫北平,当然不能因

小失大。而从昨天起,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郭景云在新保安兵败自杀,35军全军覆没,共产党的华北部

队仅用了十个小时就消灭了这美械王牌军,战斗力之强悍,令人不寒而栗。事情是明摆着的,35军已经不

存在了,那么以前对赵明河住宅的所有顾忌也就不存在了,老头子的动作够麻利的,昨天35军全军覆没,

而今天A 号行动方案就批下来了。

35军被消灭的消息传到保密局北平站内,在工作人员中引起的震动绝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连杀人如麻的

站长王蒲臣、侦防组长谷正文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其他同僚私下里也在忧心忡忡地议论,北平恐怕

守不住了。当王蒲臣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时,便怒火万丈地一拳砸在写字台上,怒吼道:“来而不往

非礼也,给我打掉那部电台,有人胆敢阻挠,就地消灭!”

谷正文说:“金戈兄,这是你们行动组份内的事,你多带一些弟兄走一趟吧,我看还是请警察局出面配合

一下,不管怎么样,我们在警方的辖区内抓人,总要和他们打声招呼吧。”

徐金戈对王蒲臣说:“站长,如果赵明河的警卫人员拒绝我们进入,难道还真要打一场攻坚战?在北平城

里展开作战行动,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闹不好要出大乱子。”

王蒲臣说:“我会和剿总司令部打招呼,至少到目前为止,军方还没有哗变的迹象,你去执行吧,一切由

我顶着。”

罗梦云的卧室在小楼的二层,是一个大套间,外面是起居室,里面才是卧室,而卧室里还有专用的浴室。

她使用的电台一开始设在小楼顶层的阁楼上,后来罗梦云又将电台挪进自己的专用浴室里,她发报时总是

把水龙头打开,给家人以洗浴的假象,赵府的老妈子都知道,罗小姐是个一天要洗两三次澡的、有洁癖的

女人。

罗梦云没有固定的发报时间,她采取这种无规律的方式是出于一种谨慎,防止对方的电讯测向车从电波讯

号中找到可寻的规律。北平快要解放了,解放军的部队已经大军压境,把北平围得紧紧的,丰台、五棵松

、海淀,就连西直门外白石桥都已被解放军占领,攻占北平将指日可待,越是在即将胜利的时刻,敌人的

报复将越发疯狂,罗梦云早有这种心理准备。她太了解自己的对手了,保密局北平站的电讯测向技术是由

美国提供的,其水平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他们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捕捉电波,迅速定位,锁定目标。罗

梦云根据经验测算过,一旦发报时间超过五分钟,被对方精确定位的危险概率便呈几何级数增长。罗梦云

十分清楚,在一个固定地点连续使用秘密电台本是地下工作的大忌,但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最近敌人

加大了搜捕力度,几个备用地点都被破获。昨天,罗梦云收到了北平地下党城工部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紧

急消息,此处已被敌人所监控,命令罗梦云立刻放弃电台,按预定方案转移城外。罗梦云踌躇良久,最后

决定推迟转移方案,她还有很多重要情报没有来得及发出,此时大战在即,军情如火,情报决定着战争的

胜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耽误,即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况且,如果敌人已对赵府进行了监控,罗梦云

即使现在就走,也未必能走得出去,她横下一条心,决定破釜沉舟,舍身一搏,管它结局如何,先把情报

发出去再说。

罗梦云拖动家具将自己房间的门顶住,然后走进浴室把收发报机的电源接通,戴上耳机,开始敲动电键…

…这么多年了,她的心理感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她第一次感到,敲动电键居然也能带来一种美妙

的快感,无数文字被翻成密码,随着电波飞向那不可知的远方……她想像着,在离北平三百多公里的那个

叫西柏坡的小山村里,在低矮的农舍里,此时应该有一部接收电台,一个和罗梦云同样年轻的,穿着灰布

军装的女兵正在全神贯注地将纸带上的密码译成文字,这些文字会立刻被送往作战室,迅速转化为军事决

策……从一九三六年罗梦云参加共产党以后,她早就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她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为

了建立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她愿意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是罗梦云的终极目标,是她心中的梦想,

是多年来唯一支撑她挺过无数危险时刻的精神支柱。

这些年罗梦云无数次想起过同学杨秋萍,上大学时她和杨秋萍在一个系里读书,关系也很好,没想到抗战

爆发后杨秋萍参加了军统组织,罗梦云出于谨慎,主动切断了和杨秋萍的联系。杨秋萍的惨死使罗梦云很

久都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战争期间死亡见得多了,本没什么奇怪,但杨秋萍的死亡实在是太惨烈了,

罗梦云无法想像,杨秋萍是如何挺过那些令人发指的酷刑,那些日本宪兵是一群灭绝人性的野兽,他们的

残暴是一个正常人无法想像的。

罗梦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敌人逮捕,面对着审讯室里那些可怕的刑具,自己究竟有没有承

受严酷刑讯而不出卖自己同志的能力,要知道,在某些特殊情境下,(禁止)也会背叛灵魂,罗梦云不得不

承认,自己很可能没有这种承受力,她可以承受死亡,却无法承受酷刑,因为她不具备铁一样的意志,她

只是个从小在养尊处优环境中长大的普通女人。

记得有一次,方景林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罗梦云的回答是:亲爱的,请放心,没有人能活捉我。

此时她的脚下放着一个布包,里面包裹着五磅美制烈性炸药,一支敏感度极高的拉火雷管被绑在炸药上,

罗梦云测算过,她的房间位于小楼二层的楼角,这包炸药的威力可以炸塌小楼的二层楼角,而不会伤及其

他房间,她不想给亲人们带来灾难。

罗梦云继续敲动着电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准备都已做好,该来的事情就让它来吧……

方景林正要下班,却接到局长的电话,局长最近肝火正旺,北平这座城市此时就像个开水锅,下面炉火正

旺,锅里的开水沸腾着,强劲的蒸汽直冲锅盖,捂住这边那边又被顶起来,局长就是那捂锅盖的人,他已

经焦头烂额了,连说话声音都是沙哑的,像是得了伤风。局长说:“老方啊,又来事儿啦,你现在可不能

下班,一会儿还有趟差。”

方景林说:“局座,有什么大事啊,总不至于是共军打进城了吧?”

“这倒不至于,我刚刚接到保密局北平站王站长的电话,他们要去查抄一部共产党的秘密电台,要求我们

派出一些巡警协助,当然,行动方面由他们负责,我们的人只是负责外围的安全。我看你还是带几个人去

一趟吧。”

方景林打了个冷战,但马上就镇定下来说:“行,没问题,地点在哪儿呀?”

“好像是南城教子胡同,具体门牌一会儿保密局的人会和你说。”

“是!”方景林放下话筒,他感到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气正从脚下升起,慢慢地将他笼罩在寒冷中……教子

胡同,秘密电台,看来保密局的人没闲着,他们已经一点一点接近了罗梦云。方景林感到心急如焚,既然

保密局的人已经决定动手了,那么他们肯定早就对赵府进行了监控,包括赵府的电话、进出的人物及车辆

,方景林凭经验判断,罗梦云身份被暴露的时间应该晚于上次在北海的约会,不然方景林现在也不可能坐

在这里,恐怕早就被捕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用最有效的方法通知罗梦云,让她马上脱身。方景林

考虑再三,又无奈地摇摇头,他无能为力,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他和罗梦云根本就不应该发生横向联系

,他们的约会已经违反了纪律,特别是现在,方景林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于自己的上级,没有上级的命令

,即使罗梦云此时就站在眼前,他也必须视同路人,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必须遵守的铁的纪律。

楼下院子里有汽车引擎的声音,方景林从窗户里向外望了一下,他发现几辆汽车开进了警局的院子,从车

牌号码上看,这几辆汽车是保密局北平站的,这是巡警、交通警们必须要记住的号码,见到这类牌照的汽

车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给予方便,绝对不得阻拦,否则后果是很严重的。

方景林叫了几个巡警下楼,正好看见徐金戈从汽车里出来,老远地就向方景林招手:“景林兄,好久不见

了,你好吗?”

方景林也迎过去打招呼:“金戈兄,我还凑合,这不,局长刚派的差,配合你们保密局办案,你多关照吧

。”

徐金戈穿着一身黄呢子军服,肩章上佩着两颗银梅花的中校军衔,左胸是两排五颜六色的略章,显得很神

气,他掏出了一个金灿灿的烟盒,掀开盖递过来,方景林抽出一支香烟,徐金戈用打火机替他点燃,说:

“时间还早,抽完烟再去也不迟。”

方景林吸了一口烟问道:“又是抓共产党?你们保密局自己干就行了嘛,干吗非拽上我们?”

徐金戈笑道:“对不住啊,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抓捕情况特殊,不光是要你们配合,必要时还得请军方

合作。”

“金戈兄,不该问的我不问,我懂规矩,到那儿你就告诉我该怎么配合就行。”

“哪儿的话,你我兄弟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还能信不过你?事情本来不大,不过是个女共党,还有

部电台,若是平时,这点儿事我们自己就干了,可现在有点儿麻烦,这个女人藏在101 师一个少将家里,

院子里还有一个装备精良的警卫班,要是这个警卫班拒绝交出案犯,恐怕你我都对付不了,只能请宪兵帮

忙了,闹不好就是一场恶战。”

方景林凑近徐金戈小声道:“金戈兄,问题不在于一部电台和一个女共党,北平城里你知道有多少共党,

多少电台?你恐怕抓不完,如今共军已兵临城下,你觉得我们守得住吗?”

徐金戈神色黯然道:“够呛,华北战局令人担忧,东北共军和华北共军合成一处,将近一百五十万人,共

军处于绝对优势,我看,不光是天津,北平恐怕也守不住了。”

方景林试探道:“北平万一城破,你我命运如何?你考虑过吗?”

徐金戈叹了一口气:“你比我可能还强些,共产党不会放过军统的人,这我有心理准备,这没办法,我是

军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对于共产党,我没有个人恩怨,也并不了解他们的信仰,多

年来只是奉命行事,反正我是和政府绑在一条船上了,如果船沉了,我也只好和船一起沉,这是我的命。



方景林扔掉烟蒂,说:“你认命了?”

徐金戈惨笑道:“不认命又怎么样?自古以来就是胜者王侯败者寇,作为个人,我们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利

,全在于你当初上了哪条船,一旦上了船你就要死心塌地干下去,如果你总是考虑哪边得势就投靠哪边,

这样的人哪边也看不起。”

方景林做出一副焦虑的神态自言自语:“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这些当警察的会怎么样?唉,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人生难测啊。”

徐金戈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在考虑后路了?我看问题不大,共产党不会拿你们这些警察怎么样,

哪个政府都需要警察,再说,你也没和共产党结过仇啊。老兄,说实话,我和你认识十来年了,可我看不

透你,你说话很谨慎,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政治倾向,要说你是那种为混饭吃当警察的人吧,也不像,

所以说,我看不透你。”

方景林开玩笑:“金戈兄,我有这么深的城府吗?你该不会把我当成共产党吧?”

徐金戈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你要是共产党倒好了,要是有一天兄弟我让共产党抓住,在枪毙之前我

会说,伙计,你先别忙着毙我,我老兄就是共产党,你把他叫来送送我,等你来了,你肯定会说,哟,这

不是我兄弟吗?赶快松绑,这是一好人,毙不得……”

方景林大笑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故事,就冲这个,我现在是不是就去参加共产党?”

徐金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小声点儿,别让我手下人听见,不瞒你说,我们站长最近杀共产党杀

得眼睛都红了。”

一个保密局的少校军官匆匆跑来,向徐金戈小声报告:“长官,警备司令部派来一个连的宪兵,现在已经

到位,我们可以开始了。”

徐金戈看了看手表说:“景林兄,我们出发吧。”

方景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钻进汽车……

注释:①北京人对弱智者的称呼。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9:04:00

第二十四章

徐金戈、方景林等人赶到南城教子胡同时,这一片街区已经被宪兵封锁,北平警备司令部派来的一个宪兵

连长是个年轻的中尉,他向徐金戈、方景林等人敬礼:“报告长官,我是宪兵五连连长张智达中尉,现奉

命协助您围捕案犯,请指示!”

徐金戈还礼道:“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为党国效劳!”中尉立正回答。

徐金戈说:“中尉,请报告一下情况。”

“是!长官,我们已经包围了这个院子,附近的所有制高点也被占领,也就是说,一旦案犯拒捕抵抗,这

个院子将处于我们的火力控制之下。”

“中尉,告诉你的士兵们,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火,违令者,军法从事!”

“是!”

方景林将自己带来的警察布置在胡同口的外围警戒线上,警察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他们在街道上安放

了车辆禁行标志,宣布对这一带进行交通管制,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北平的市民一向有看热闹的传统,不

一会儿,外围警戒线上就聚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方景林布置完警戒线就转身走向徐金戈,想打听些情况。徐金戈正站在一辆电讯测向车前向技术人员问话

,一个头戴耳机的少尉报告:“长官,这个电台一直在发报,似乎已经毫无顾忌了,看来这个共党分子是

铁了心啦。”

徐金戈扭头对方景林说:“景林兄,告诉你的人离远点,说不定一会儿就是一场恶战,赵明河的警卫可是

清一色的自动火器。”

方景林问:“赵明河在里面吗?”

“不在,上午我们通过警备司令部给他设了个小圈套,通知他参加城防会议,等他一到就把他软禁了。”

“赵明河是不是共产党?你们调查清楚了吗?”

“这还不清楚,至少目前没有证据,但罗梦云肯定是共产党,我们对她监控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方景林望着8 号院紧闭的铁门问:“你打算强攻吗?”

徐金戈回答:“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下令强攻,我看还是先谈判吧,最好是让警卫自动交出武器,兵不

血刃地解决问题。景林兄,你往后站站,我要开始喊话了。”

徐金戈举起一个铁皮喇叭向院子里喊:“院子里的国军弟兄们听着,我是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的徐金戈中

校,现在我奉警备司令部的命令前来逮捕共产党要犯,请你们配合我执行公务,现在,我命令你们走出大

门,交出武器,我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并承诺不予追究任何责任……”

8 号院铁门上的瞭望窗被打开了,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中校长官,我是101 师警卫营中士班长徐元

成,奉赵长官之命,我率全班弟兄在此负责警卫8号院的安全,没有赵长官的命令,任何人无权进入8 号

院,请长官谅解。”

徐金戈喊道:“中士,我命令你打开大门,我可以向你出示警备司令部的书面命令,军人应以服从命令为

天职,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中士沉默了,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徐金戈向宪兵中尉下达了命令:“中尉,叫你的人打开大门,准备强行进入。”

宪兵中尉手一挥,宪兵们冲向大门,徐金戈、方景林等人紧张地注视着那座紧闭的铁门……

突然,大门猛地被打开了,里面竟是一座用沙包垒起的射击工事,工事后面露出了黑洞洞的机枪枪口,那

个中士从沙包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用冲锋枪朝天打了个长点射,宪兵们都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停在原处

不敢动了。中士大喊道:“我再说一遍,没有赵长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否则,我将命令警卫人员

开火。”

沙包工事后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

宪兵中尉拔出手枪请示道:“长官,咱们开火吧?”

徐金戈摇摇头回答:“不行,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火,给我继续喊话。”

方景林说:“金戈兄,这一带是居民区,居住人口非常密集,一旦开火恐怕会伤及无辜,现在城里人心浮

动,如果给市民造成了伤亡,怕是会出大乱子。我看还是请示一下上司为好。”

徐金戈表示同意:“也好,我看也没有必要扩大事态,还是让上面做主吧,我也不想做恶人。”

当教子胡同8 号院门前双方进入紧张对峙状态时,文三儿正好不在院里,他受罗梦云之托到文津街北平图

书馆去还书,罗梦云把该还的十几本书用纸包好交给文三儿,她知道文三儿不识字,还事先填好书单,连

同阅览证一起递给文三儿,叮嘱他到了图书馆只需把书和书单、阅览证放在运书机上就不用管了,一会儿

运书机就会把阅览证和刚借的书送来,文三儿取走即可。

文三儿把书放在洋车的脚踏板上,拉着洋车出了大门,刚刚走出胡同就被两个穿便衣的人拦住,声称要检

查一下。文三儿乜斜着眼看了对方一下,脸上露出了冷笑,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个人是官家的便衣,这事儿

要是搁在过去,文三儿的腿早软了,他最怕和官府打交道。不过今天文三儿可不在乎,自从进赵家当差,

文三儿的腰杆子不知不觉就硬了起来,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些便衣,他们也不打听打听,文爷如今在哪儿

当差?赵家那是好惹的?别的不说,就冲那十几个大兵,个个都挂着长短家伙,那威风,那排场,你们这

两个小兔崽子也该睁眼瞧瞧,赵家的人也敢拦?

文三儿冷笑道:“干吗呀?小子,睁开眼仔细瞅瞅,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高个子便衣还挺客气:“我用不着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得检查,请你配合一下。”

文三儿傲慢地回答:“小子,要检查也行,劳驾你先到8 号院问一问赵长官,长官要是同意了,文爷我立

马给你脱裤子,让你随便检查。”

那个矮个子便衣终于不耐烦了,他突然左右开弓扇了文三儿两个耳光,嘴里骂道:“妈的,给脸不要脸,

你个臭拉车的也敢这么说话?找死呢是不是?”

文三儿猝不及防被扇了两个耳光,不由大怒,正待还手却被高个子便衣用手枪顶住脑门,他只觉得脑门上

冰凉,手枪的枪口紧紧贴在额头上,文三儿的勇气一下子就泄掉了,他小声嘟囔着:“别价,别价,长官

,我也没说不让检查呀,长官,您检查,您随便检查……”

矮个子便衣先把文三儿全身摸了个遍,又打开包书纸,仔细检查每一本书,再把文三儿的人力车上下检查

了一遍,矮个子望着高个子摇了摇头,高个子便衣收起手枪简短地说了句:“滚吧。”然后两人便走开了



文三儿摸着被打红的脸,将书籍重新包好,他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好小子,算你有种,敢打赵家的人

,真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咱们山不转水转,等我回来得跟罗小姐说道说道,再叫上警卫班的弟兄来收拾这

两个王八蛋。

文三儿还完了书已经到中午了,他不想急着赶回赵家吃午饭,因为前些天为相亲的事得罪了厨娘梁婶儿,

这老娘们儿记了仇,每见到文三儿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每次文三儿出车回去晚了,总是给他留很

少的饭菜,有一次甚至告诉文三儿,说是把留饭的事给忘了,硬是让文三儿扛了一下午,每当这时,文三

儿明知道是梁婶儿报复,却一点儿辙也没有,县官不如现管,这老娘们儿管不着别的,就是能管饭勺,得

罪了她你只能认倒霉。

文三儿在白塔寺附近的一个食摊上要了两碗卤煮火烧,刚出锅的卤汤上面撒着嫩绿色的香菜,文三儿加了

些老陈醋和蒜末儿,香喷喷地勾人食欲,文三儿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汤,却被烫了舌头,他咝咝地吸着凉

气把碗放下,想凉一会儿再吃。谁知就这么一愣神儿的工夫,有个破衣拉嚓的老乞丐蹿过来,“呸!呸!

”两口唾沫儿吐在两个碗里……文三儿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老乞丐,扇了他一个耳光,老乞丐抱着脑

袋,身体蜷缩着做出一副挨打的样子。文三儿余恨未消,正准备一脚踹过去,转念一想,真踢出个好歹来

,这老东西还不讹上自己?但凡这把年纪的人在街头耍无赖,多数都是在找棺材本儿①,谁要是气不过揍

了他,也就上了套儿,得,您就给他养老送终吧。文三儿明白这里面的圈套,他才不上当。

文三儿松开老乞丐,眼珠一转便露出了笑容,他盯着老乞丐说:“老东西,跟我斗气儿是不是?我知道你

在算计什么,想恶心我?等我一转身这两碗卤煮火烧就归你了?呸!你想得美,文爷我偏不上套儿,咱不

怕恶心,我让你瞅着我吃,连口汤也不给你剩,老东西,你给我看好喽。”

文三儿面不改色地捧起碗,从容不迫地吃起来,他吃得很香,仿佛刚才老乞丐吐的不是唾沫,而是胡椒面

儿之类的调味品。

老乞丐没有走,而是呆呆地看着文三儿,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文三儿一边喝汤一边语重心长

地教训道:“甭玩这套,文爷我什么没见过?横着膀子走道儿,耍胳膊根儿的主儿我见得多啦,还怕你吐

唾沫?还怕你满世找棺材本儿?你个老东西看文爷我面善是不是?鬼子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跟鬼子找棺材

本儿……”

老乞丐突然开口说话了:“这……这位爷,您是……是文……文三儿……”

文三儿吓了一跳,他从板凳上蹦了起来:“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

两行眼泪从老乞丐的眼中滚落下来:“真是文三儿啊,我是……聚宝阁的陈明泽啊……”

文三儿惊呆了,他迟疑地问:“你是……聚宝阁的陈掌柜?”

陈明泽拼命地点头,连声说:“我是陈明泽,我是陈明泽呀。”

文三儿朝摊主招招手:“再来两碗,快点儿。”他把桌上没动的一碗卤煮火烧推到陈明

泽面前说,“陈掌柜,你先吃,甭着急,不够还有,今儿个咱管够。”

陈明泽像是被饿坏了,他来不及用筷子,直接把手伸进碗里捞出火烧塞进嘴里,连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

看那样子就像是条饿了很久的狼。文三儿索性不吃了,他掏出香烟点上一支,默默地看着陈明泽,心中说

不上是什么滋味,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自得。真是风水轮流转,眼前这个老叫花子居然是自己以前的东家

,想当年陈掌柜大宅院住着,古玩铺子开着,成千上万的银子从手里过,每天晚上不是赶饭局就是搓麻将

,迎来送往都是有头有脸的主儿,怎么一眨眼工夫成了这副模样儿?

陈明泽连吃了三碗卤煮火烧,才算给肚子垫了个底儿,他推开空碗小声问:“文爷,能再来点儿吗?”

文三儿心说,行,这陈掌柜比以前懂礼儿了,还知道叫文爷了,以前他当东家的时候可没这么懂礼数,别

说叫爷,连文三儿都懒得叫,张嘴就是“小子……”,人怎么一穷就懂礼数了呢?

文三儿叫过摊主吩咐道:“瞅见这位爷没有?听他的,他要几碗你就给他盛几碗,我结账。”

“好嘞,他吃几碗我盛几碗,我这儿还一锅呢,有的是。”摊主大声回应着。

文三儿对陈明泽说:“陈掌柜,您先歇口气儿,一会儿管您够,咱们先聊聊,我说,我在你家拉包月的时

候是……民国二十六年吧?没错,是二十六年,那会儿鬼子还没进城呢,后来我听说学生们把聚宝阁一把

火给烧了,再往后鬼子进了城,一待就是八年,那会儿您在干什么?我怎么听说您死了?我说陈掌柜,您

怎么混成这模样儿?”

陈明泽接过摊主递过的一碗卤煮火烧,边吃边说:“别提了,陆中庸这王八蛋在报纸上煽了把火,说我把

老祖宗的玩艺儿卖给了日本人,这罪过比汉奸也强不到哪儿去,鬼子那会儿马上要进城,老百姓正拱着火

,找不着人撒气呢,这还了得?聚宝阁被一把火烧了,没把我脑袋挂前门楼子上就算万幸了……”陈明泽

又接过一碗卤煮火烧,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汤继续说:“聚宝阁被烧得连个渣儿也没剩下,值钱的青铜器、

古字画儿、玉器全让人趁乱抢走了,还有一些老顾主放在我这儿代销的文物字画儿也没了,老陈家两代人

的心血啊,全没了……我那个宅院作价抵了钱庄的欠款以后,还不够偿还老顾主的损失,亏得我老婆手里

还有点儿私房钱,我在永外沙子口凑合着开了间小杂货铺,日子过得紧我也没什么好怨的,只怨咱命不好

,倒霉蛋一个,好好的买卖不做,非把《兰竹图》卖给日本人,家业败了不说,还连累了老婆孩子……”

陈明泽手里的碗又空了,摊主不失时机地又递上一碗,陈明泽用手指拣出一截猪大肠放进嘴里继续唠叨:

“幸亏有个杂货铺,日本鬼子占北平这八年,我一家老小就靠这铺子活过来的,日子虽说过得紧,撑不着

可也饿不死人哪,当了八年的亡国奴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盼到光复,咱自己的政府回来了,我还没来得

及高兴,又被人告了,说我是汉奸……”

陈明泽说话的时候嘴里一直没停止咀嚼,他似乎被饿坏了,想把自己变成骆驼,尽量多贮存一些食物在驼

峰里,以抵御今后面临的饥饿。他仔细把空碗摞在一起,推到一边,又捧起了满满一碗卤煮火烧吃起来:

“文爷,真对不住,让您破费了,不好意思,我这肚子也邪门儿了,就像是无底洞,越吃越饿,您不知道

,我真是被饿怕了,五天了,我只吃了三次东西,每次都是半儿拉窝头……”

文三儿说:“没关系,您吃您的,今天管够,我说老陈哪,你开个小杂货铺怎么会落个汉奸呢?有这模样

儿的汉奸吗?”

“嗨,我要是真当了汉奸,还用开那小杂货铺吗?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真是汉奸,这会儿也犯不上当叫

花子,政府早一枪把我给毙了,我倒也省心了。是这么回事,日本人不是喜欢睡榻榻米吗?榻榻米上面还

要铺席子,我有几位客户是日本人,他们用的席子、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是我定期给送上门去,那些日本

人只是买卖人,对我也很客气,他们知道我开过古玩店,有时淘换点字画儿什么的也请我过过目,辨辨真

伪,还请我喝过几次酒,就这么点儿事。光复的前两年,我有个街坊得‘虎列拉’②,人还没死呢,就被

日本人的防疫队拖走埋了。谁承想光复以后,邻居们把我告了,说我成天和日本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送

货上门,是我向日本人告密才造成了那个街坊被活埋,这下可说不清楚了,有人还翻出民国二十六年的报

纸,把陆中庸那篇文章挑出来,说我在抗战前已经是汉奸了……得,简单点儿说吧,就这点儿事,我在大

牢里呆了八个月,身上脱了几层皮,等我出来时,杂货铺被当做‘逆产’充公了,我老婆上了吊,儿子也

病死了,不到一年时间,我是家破人亡啊,以后的事儿您也瞧见了,唉,一言难尽啊,如今当叫花子都难

啊,有钱人的票子都毛成这样,一个窝头得一千多万金圆券,谁会把好好的窝头给叫花子?前天刮了一宿

的西北风,我和几个叫花子在大栅栏一个门洞里过的夜,早上起来一瞧,那几位都成‘路倒儿’啦,我还

算命大,当夜没冻死,可谁知道还能撑几天呢?早晚也是‘路倒儿’,我早想开了,这是命里注定,你躲

都躲不开,认命吧。”

文三儿瞧着吃得满头大汗的陈明泽,心中竟生出几分对人生的感悟,他点上一支烟感慨道:“人哪,这辈

子保不齐就有走背字的时候,文爷我虽说是个臭拉车的,没钱没势受人挤对,四十大几的人连个媳妇都娶

不上,人家晚上搂着媳妇睡,文爷我只能搂着枕头睡,有钱人吃大鱼大肉,文爷我只能啃窝头。看着咱够

惨吧?可话又说回来了,咱再倒霉还能倒霉到哪儿去?咱本来就啃窝头,倒霉了也不能啃土坷垃不是?不

还得啃窝头吗?咱本来就搂着枕头睡,再倒霉也不能把枕头换成刺猬不是?要这么算,咱拉车也有拉车的

好处,你就是一穷人,没人拿正眼瞧你,世上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无所谓,这就对啦,这样就没人算计你

,你活得比有钱人还踏实,这好比孩子玩藏猫儿,有钱人总在明处,你总在暗处,他算计不了你,你倒是

能瞅机会算计他一把,他还不知道让谁算计了,白连旗说要给他爷爷、他爹磕头,也是这个理儿,要不是

他爷爷、他爹把家产都败光了,共产党来了你就闹心吧,非他妈的收拾你不可。老陈哪,你再熬几天,说

不定哪天共产党就进了城,我听说共产党就待见穷人,你越穷他瞅你越顺眼,到那时候你就他妈的抖起来

了,闹不好我都得沾你的光,我不如你穷啊……”

文三儿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却没发现陈明泽不见了,他正在纳闷,这老家伙怎么这么没礼没面儿?文爷我

大把花着银子请你吃饭,你吃饱喝足一抹嘴儿跑啦?连个招呼也不打,真他妈的……文三儿还没来得及骂

出来,就听见摊主恐怖地大叫起来:“坏啦,这位爷,老叫花子死啦。”

文三儿被吓得一激灵,他往桌下一看,发现陈明泽已经躺在了地上,眼睛睁着,嘴张得大大的,嘴里还含

着没吃完的卤煮火烧……文三儿像火烧屁股一样蹦了起来,他数了数陈明泽吃完的空碗,发现就这么会儿

工夫,这位前古玩店老板竟然连吃了十三碗卤煮火烧,他被活活撑死了。这下可麻烦大啦,花钱请人吃饭

倒惹出了人命官司,看来这好人是没法当啊,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搁进去了,一个叫花子当了“路倒儿”,

没人会在意,可要是掺和到活人身上,这就是事儿,闹不好巡警来了就得讹上你,谁让你请他吃饭?好嘛

,上来就十三碗卤煮火烧,你这不是把人往阎王爷那儿送吗?是不是故意杀人你说得清楚吗?文三儿想着

想着就准备拉起空车逃走,却被摊主一把揪住:“怎么着爷们儿,吃了我半锅卤煮火烧,怎么没事儿人似

的就想走?您忘性也忒大了点儿吧?”

“哎哟,对不住您哪,我忘了……”

“忘了?那我告诉您,以后您就是忘了自个儿媳妇长什么模样,也别忘了吃饭掏钱……”

文三儿挨着摊主的数落,掏出钱来把账结了,他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陈明泽,拉上空车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教子胡同8 号院的大门前,双方还在对峙,院内的沙包工事后面,有一挺“勃朗宁”轻机枪和十来支冲锋

枪弹上膛,处于随时开火的状态。赵府的警卫人员对宪兵和特工们的喊话无动于衷,他们不像是国军,倒

像是赵府的护院家丁,除了主人,他们谁也不认。宪兵连长张智达中尉也很恼火,他当宪兵快十年了,已

经习惯于军人们俯首帖耳的服从,在以往执行军务的生涯中,军人们一见了宪兵就犹如耗子见了猫,再蛮

横的军人也不敢和宪兵直接对抗,可今天的事却出乎中尉的意料,这些家伙根本没把宪兵放在眼里,竟然

公开持枪对抗,真是反了他们啦。张智达调来一具美制火箭筒架在大门对面的民房顶上,他打算一旦双方

交火就一炮轰掉对方的沙包掩体。

守院子的警卫班长徐元成在工事后面一眼就看见对面房顶上的火箭筒,他冷冷地喊道:“中尉,请把对面

房顶上的火箭筒撤走,不然我马上用枪榴弹敲掉它,对不起,这事关我手下弟兄们的性命,兄弟我只好先

发制人了。”

徐金戈一听就急了,他大声训斥着张连长:“谁让你架火箭筒的?马上给我撤下来,你这蠢货,把火力点

设在人家的射程下,对方就不会先干掉你?”

徐元成中士马上对徐金戈的话表示赞赏:“还是这位徐长官明事理,兄弟我在战场上端掉鬼子的火力点不

下十个了,这会儿还怕再多一个?”

徐金戈说:“中士,请你克制一下,现在双方的长官正在交涉,一会儿会有一个解决办法,请你约束手下

的士兵,不要做出过激行动。”

方景林走过来问:“金戈兄,外围警戒线上压力太大,老百姓越来越多,我手下的人手不够,是不是调一

些宪兵过去?”

徐金戈为难地回答:“景林兄,再坚持一下吧,我这里人手也紧张,院子里这些家伙都是打过仗的老兵,

装备好,战斗经验也丰富,要是突然来个反击,宪兵们未必挡得住。”

方景林递给徐金戈一支烟,说:“上面交涉得怎么样?要么咱们撤兵,要么就打进去,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吧?”

徐金戈焦虑地吸了一口烟回答:“哪儿这么容易,赵明河的十来个警卫当然不算什么,问题是我们在北平

城内大打出手,势必会引起军方的强烈反弹,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这件事警备司令部都做不了主,现在

我们站长王蒲臣、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宋肯堂都在华北剿总司令部和赵明河谈判,连傅长官都惊动了,还不

知能谈出什么结果,事情很棘手啊。”

两人正说着,一个警察来报告:“长官,有个拉车的要进警戒线,说他是赵家的车夫。”

徐金戈一拍脑门:“嗨,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是文三儿啊,快让他进来。”

文三儿从菜市口大街向南刚刚拐进教子胡同就被警察们拦住了。他正憋了一肚子火,自恃是赵家的人,此

时又是在家门口,于是向警察们瞪起了眼:“干吗呀?老子就住在8 号院,还不让我回家啦,有什么事儿

去跟我家赵长官说,和我说不着,都给老子让开……”

警察们也纳闷,心说赵家的人果然横,一个小小的中士班长连宪兵也不放在眼里,居然敢把机枪架出来。

而眼前这位车夫也是个不论秧子的主儿,敢向警察吹胡子瞪眼,嘴里还一口一个“老子”。偌大的一个北

平城,敢给警察当老子的车夫恐怕没有第二个,文三儿还真把警察们给唬住了。

文三儿正闹着,就见警察们让开了一个口子,表示他可以进去,这时看热闹的老百姓们轰地叫起好来:“

嘿,这爷们儿真横啊,敢跟警察叫板,牛啊……”

“到底是8 号院的人,拉车的都比警察气儿粗。”

文三儿在众人的鼓噪声中,像凯旋的英雄一样雄赳赳地穿过警戒线……

在文三儿的印象里,赵明河是个很大的官,究竟大到什么程度,他倒没有具体概念,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

,赵长官的官职不会大于蒋总统,至于蒋总统以下,谁的官职大小,文三儿就不大清楚了。当文三儿看见

包围赵府的指挥者居然是徐金戈时,心里便生出一丝恐慌,他真诚地为徐金戈的命运而担心,好家伙,徐

爷的胆子也忒大啦,连赵长官也敢惹?文三儿认为有必要劝劝徐金戈,别仗着保密局的身份就谁都敢招惹

,赵长官可不是彪爷,也不是花猫儿。

徐金戈见到文三儿便微笑着打招呼:“文三儿啊,你去哪儿啦?”

文三儿顾不上寒暄,他急忙把徐金戈拉到一边小声问:“徐爷,你和赵长官谁官大?”

徐金戈笑道:“当然是赵明河官大了,他是少将,我不过是个中校嘛,你问这些干什么?”

文三儿更不明白了,他疑惑地问:“既然赵长官比你官大,你怎么敢带兵抄他的家?”

徐金戈说:“嗨,文三儿,我说了你也不懂,你别在这儿瞎掺和成不成?”

在一旁半天没说话的方景林突然开口了:“金戈兄,我有个主意,让文三儿进去探探风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

方景林说:“文三儿是赵家雇用的车夫,他现在要是进院子,那些警卫肯定不会拦他,况且文三儿是罗梦

云雇用的,他和罗梦云能说上话,我看,能否让文三儿去见见罗梦云,把我们的意思转达一下,如果罗梦

云能听从劝告,主动走出来投案,岂不是省了很多事?”

徐金戈想了想说:“我想可以试一试,反正现在我们也无事可做。文三儿啊,你替我去劝劝罗梦云,就说

我徐金戈很敬重罗小姐的人品,对她个人没有任何成见,今天这种状况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也要请她谅

解我的苦衷,毕竟我是军人,要执行长官的命令,也请罗小姐考虑一下,如果这样对峙下去,恐怕对谁都

不好,一旦我们接到了攻击命令,就会出现流血事件,也容易伤及罗小姐的家人,如果罗小姐能主动走出

来投案,就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伤亡,我徐金戈希望她能明智一些。”

文三儿胆怯地望着院门前的沙包工事问:“他们不会开枪打我吧?”

方景林说:“不会,这你放心,只要这边不开火,他们决不会先动手。文三儿,徐长官的话你记住了吗?



“记住啦。”

方景林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劝劝她,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她的亲人们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文三儿点点头:“方警官,我记住了。”

徐金戈异样地盯了方景林一眼,对宪兵连长说:“马上向院内喊话,就说文三儿要进院面见罗小姐,请他

们不要开枪。”

方景林感到浑身无力,他像虚脱了一样,慢慢地坐在一辆汽车的脚踏板上……

罗梦云发完最后一条电文,将原件连同密码本一起扔进火盆,眼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最重要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呢?罗梦云听到有人在敲卧室门,敲门

声很轻,从声音上判断,敲门人似乎很胆怯,很迟疑。罗梦云将装炸药的提包挪到自己脚下,问道:“是

谁?”

门外传来文三儿的声音:“罗小姐,我是文三儿。”

罗梦云将拉火线又塞回了提包里,走到门后问:“是文大哥呀,有事吗?”

文三儿似乎被吓坏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罗小姐,您……您对我不错,我……我心里一直记着呢,我

文三儿不是没良心的人……”

罗梦云轻轻地笑了:“文大哥,您到底要说什么?有话您就直说嘛。”

“罗小姐,楼下的人……不是我招来的,真的,我敢对老天爷发誓,要是我做了对不起罗小姐的事,就天

打五雷轰,生了孩子都没……”

罗梦云挪开了顶门的家具,让文三儿进了门,她发现文三儿的脸色煞白,浑身在哆嗦,却满脸都是汗。罗

梦云怜悯地请他坐下:“文大哥,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楼下那些人根本就与您不相干嘛,您不但没有

对不起我,反而给过我很大的帮助,我该感谢您才对。”

文三儿欲语还休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罗梦云注视着他,鼓励道:“文大哥,有话您就说,我听着呢。”

“徐爷说,他敬重罗小姐您,还说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了,两边儿都得死人,还……还不如罗小姐您自己去

投……投案……对了,徐爷不是我堂弟,徐爷是保密局的……我,我没跟您说实话……”

罗梦云惊讶地问:“等等……徐爷?你说的是你那个堂弟?那个文物商人?哦,我明白了,原来他是军统

的人。”

文三儿突然哭了:“罗小姐,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说他有幅画儿您肯定喜欢,罗教授当年想买也没买成,

让陆中庸这王八蛋给搅黄了,徐爷想把画儿卖给您,别的我真不知道,我哪知道罗小姐您是共产党啊,我

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能把徐爷招到家里来。”文三儿不停地用衣袖擦鼻涕和眼泪。

罗梦云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安慰文三儿:“文大哥,这不怨你,那个人的确有表演天赋,连我都没看

出来,不过这样也好,那幅《兰竹图》我也不打算付钱了,这件文物应该属于新中国。”

文三儿劝道:“罗小姐,其实当了共产党也没什么,咱们跟徐爷说清楚了不就完了吗?徐爷那个人还是挺

好说话的,我也帮您说说好话,他徐金戈肯定得给我个面子,咱以后不干共产党不就得了?”

罗梦云笑了:“文大哥,你真是什么也不懂,世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不过,我还得谢谢你的好意。”

文三儿突然想起方景林的话,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劝起罗梦云来:“方警官也让我给您带话,他说,要多想

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您能平安地回家。反正方警官大概就是这意思,把事儿说清楚就能回家了

。”

罗梦云正在整理衣服,听到文三儿的话突然僵住不动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文大哥,你说的是方……”

“是方警官,就在院门口,我要进来时跟我说的。”

“你再说一遍……”

“方警官说,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您能平安地回家。”

罗梦云转过身子,面对窗外小声说:“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

“小姐,您还是……”

“别说了,你走吧,告诉那个姓徐的,那幅《兰竹图》我收下了,至于钱……我用命来抵吧,我们两清了

。”

文三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大声喊:“罗小姐,您听我说……”

罗梦云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快走,不要再说了。”

文三儿无奈地退出房门,“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

徐金戈和方景林焦急地迎来了文三儿,徐金戈劈头就问:“怎么样,她说什么?”

文三儿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完了,完了,罗小姐不想活了……”

方景林厉声道:“你哭什么?快说,罗小姐说了什么?”

“她说,那幅画儿她已经收下,钱就不付了,她用命来抵,她和徐爷两清了。”

徐金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这位罗小姐实在不会做生意,这幅画儿可远不如她的命值钱,这哪里是

两清啊,分明是我欠她的。你说呢,景林兄?”

方景林沉默了,徐金戈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徐金戈来不及多想,见宪兵连长跑来报告:“长官,赵明河将军到。”

只见担任外围警戒的宪兵和警察们闪开了一个口子,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开进来,副官先跳下车,

拉开了后车门,身穿黄呢军服的赵明河下了车。

徐金戈向赵明河规规矩矩敬了个军礼:“将军,我是保密局徐金戈中校,此时正在执行上峰命令,请训示

。”

赵明河的脸色不太好看,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他不耐烦地还了个礼,略带讥讽地说:“不敢当,我哪敢

有什么训示?不过是奉剿总司令部的命令,以共党嫌疑犯的身份命令我的卫士放下武器罢了。”

徐金戈站得笔挺,目不斜视地回答:“赵长官言重了,我们并不认为您是共党分子,不过,我们有充分证

据表明您家里确实藏有共党分子和秘密电台,这个电台刚才还在发报,还请赵长官配合我们执行公务。”

赵明河冷笑道:“中校,你很会说话呀,看来我得向你们王蒲臣站长保荐你,给你个嘉奖什么的。”

“卑职不敢,请赵长官息怒!”

赵明河转身向院内喊:“徐元成。”

警卫班长徐元成从沙包工事后站起来回答:“到!请长官指示。”

赵明河铁青着脸下了命令:“给我把工事拆除,全体卫士交出武器,撤出哨位,听候宪兵的检查。”

徐元成顺从地将冲锋枪扔在地上,卫士们也纷纷站起来把武器扔掉,宪兵连长指挥宪兵们冲进院子……

突然,负责侦听的中尉在电讯测向车里大喊道:“长官,那个电台又开始发报了……”

徐金戈、方景林等人冲进车内,头戴耳机的中尉正在全神贯注地边听边报告:“长官,这次她居然用的是

明码。”

徐金戈惊讶地说:“明码?你把它译成文字念一下。”

中尉将四个一组的阿拉伯数字依次写在纸上,用明码本把数字译成汉字并念出来:“亲——人,亲——人

——们,我——爱——你,我——爱——你——们,永——别——了!”

中尉的话音没落,院内“轰”地传来猛烈的爆炸声,徐金戈等人蹿出汽车向院子望去,只见那座二层小楼

腾起一股烈火硝烟,破碎的砖木、瓦块被高高扬起,向四边飞溅开来……

方景林觉得自己的心脏也随着爆炸声变成了无数碎片,他的思维在一瞬间变成空白,浑身像虚脱了一样软

软地瘫坐在汽车脚踏板上……

方景林恍惚中听见徐金戈在大声喝令坐在侦听车里的人下车,又觉得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拽进了汽车,方景

林清醒过来,他发现徐金戈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很复杂,方景林镇定了一下问:“金戈兄,

有事吗?”

徐金戈却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没事儿,把脸擦一擦再出去。”说完他走下汽车。

方景林疑惑地用手帕擦了擦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满脸的泪水……

注释:①棺材本儿——北京话中形容老人准备自己后事的钱。

②虎列拉——霍乱病的俗称。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9:05:05

第二十五章

随着天津战役的结束,华北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个孤城北平了。

此时北平城的外围阵地已经全部丧失,国军的防御阵地被压缩在外城墙一线,已无防御纵深可言,冷兵器

时代的城墙对于城外解放军的三千多门大炮来说,恐怕只比窗户纸稍微厚一点儿,就算手指头捅不破,美

制榴弹炮也能在一瞬间将它撕烂。

明眼人都看出,共产党人进驻北平,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此时北平的军政界到处人心惶惶,军政大员们

人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后路,蒋介石开始把他的亲信们逐渐从北平调往南方。军统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长

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都是蒋介石、毛人凤的亲信,他们布置好潜伏工作以后,都坐飞机撤离了,由毛人

凤调来一个叫徐仲尧的接任站长。此人东北军出身,当过阎锡山手下的特工,后来投靠了蒋介石。他不是

息烽特训班①出来的,自然不受蒋介石、毛人凤的重用。在这样的危难时刻让他出任北平站站长的职务,

明摆着是一个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尧自己当然也明白,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就在全站人员给新站长接风的

宴会上,徐仲尧竟然当众落泪,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条到处

漏水、即将倾覆的破船,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谁都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教子胡同8 号院的爆炸案发生之后,徐金戈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以前他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而且从来不做梦,睡眠质量良好,但从那天起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一闭眼就能看到爆炸发生时,小楼

的半边楼顶被冲击波掀到半空中的情景,那种感觉来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徐金戈是个职业杀手,一向

视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心理负担,当年戴老板曾称赞徐金戈具有超人的心

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唯独罗梦云的死使徐金戈的神经系统险些崩溃。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有

着花一样容颜,风情万种的姑娘,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竟然这样决绝、义无反顾地引爆炸药,

在一瞬间将自己柔弱的身躯化作一缕青烟……当最美好的东西被暴力毁灭时,恐怕连魔鬼也会为之颤栗。

爆炸过后,徐金戈命令士兵们把赵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兰竹图》,这幅画儿竟然失踪

了。这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她的电台、密码本、文件,连同她生前穿过的衣物都在一声爆炸中化为灰烬

。徐金戈是个无神论者,也没有任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只是责任,一个军人对国家的责任,至于这个国

家由什么人来领导,领导的好与坏,那不是他考虑的事。他知道,国共两党在理论上的分歧无非是在中国

推行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这两个党派在信仰方面表现得同样执著,徐金戈是个军人,他没兴趣去研究

这些枯燥的理论问题,但是罗梦云的死,使徐金戈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这是任何暴力都无法消灭的力

量,看来蒋先生和戴老板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在思想和信仰面前,暴力并不是万能的。

方景林的失态使徐金戈在一瞬间心里就全明白了,此人绝对是个共产党员,而且和罗梦云有着亲密关系,

不然就难以解释一个多年从事秘密工作的人会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感情外露从来是特工人员的大忌,方景

林不会不懂得这一点,除非他的理智被巨大的情感伤痛所击垮。徐金戈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并非出

于为自己留后路,他的想法很简单,方景林是自己的朋友,他不能出卖朋友,否则自己就是个小人,共产

党和国民党之间的恩怨他管不着,保密局的刑讯手段徐金戈太清楚了,要是把方景林送到那里,自己可真

成了卖友求荣的人。

从爆炸现场回来整整两天,方景林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他走进一片薄雾笼罩的山野……在春夏秋冬

季节的不停变幻中,面容娇美的罗梦云轻轻向他走来,张起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

离如梦,她依偎着方景林悄嗔谑笑,呢喃密语……

即使在梦中,方景林也能深刻地意识到,罗梦云不在了,她像梦一样消失在一团炫目的火光中,方景林泪

如泉涌,五内俱焚,在梦中他死死握住罗梦云的手不忍离去,而罗梦云却将视线移向苍茫的远方,她的身

体渐渐变得透明,犹如冰块慢慢融化在水中……

方景林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却听不到罗梦云的回音,唯见远方草木萋萋,雾霭绵绵

,寥廓云天和苍茫大地寂寞相守,脚下的河水无声地长流,带走了他的眼泪,他的痛苦,他的绝望……

等方景林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一种精神的蜕变,像换了一个人,从此他不会

再流泪,他的心变得像岩石一般坚硬无比。

徐金戈带着一篓水果来宿舍看望方景林,两人一见面只是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懂了所要

表达的信息。徐金戈面无表情地问:“景林兄,让我猜猜看,此时你在想什么,我想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

一枪干掉我,对吗?”

方景林微笑着回答:“说真的,有这个愿望,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徐金戈点燃一支烟,注视着方景林说:“可以理解,胜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无论做什么都是在维护真理

,是因为他拿到了关于真理的解释权。作为失败者,我得认这个账。”

“还有个办法,在失败前把该解决的事都解决掉,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方法,金戈兄,你难道不想试试?”

方景林挑衅地说。

徐金戈摇摇头苦笑道:“那又何必?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既然连恶言都不能出,又怎么能加害于

朋友呢?除非我们不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将来有一天,希望我也做个君子?”

“不,你理解错了,我只说我自己,却不要求你回报,不然我们就成了在讨价还价的商人,你知道,为了

干掉敌人,我可以对着自己的胸膛开枪,难道还怕别人杀我?”徐金戈站起来向方景林敬了个礼,“保重

!景林兄,在历史的大背景中,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再见!”徐金戈说完

便向门口走去。

“金戈兄……”方景林轻轻喊了一声,徐金戈停住脚步却没有回身。

“几十万大军已经把北平围得像铁桶一样,城内的守军就像砧板上的肉,快沉的破船,你难道就心甘情愿

随这条破船一起沉没?为什么不采取一种更明智的办法?要我帮忙吗,金戈兄?”

“不,战争中没有个人意志,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长官要打我打,长官要降我降,总不能哪边势大就上哪

边的船,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了。”徐金戈说完就头也

不回地走出门。

当罗梦云引爆炸药时,文三儿正好站在院门口,他被这一声巨响震傻了,竟呆呆地仰起脖子,眼睁睁地看

着冲击波扬起的碎砖烂瓦往下落,要不是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文三儿很可能被砸破脑袋。他怎么也想不

明白,罗小姐为什么会如此不要命?在文三儿看来,罗小姐不就是当了共产党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又没有偷钱庄砸明火,也没刨了皇上家的祖坟,有多大罪过?文三儿觉得当时如果罗小姐走出小楼,和徐

爷找个茶馆好好谈谈,自己再替罗小姐美言几句,徐爷不会不给自己这个面子。认识罗小姐不是一年两年

了,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娘们儿说话细声慢语,性子软绵绵的,从没见过她和别人红过脸或争执过什

么,唯独那天罗小姐不知犯了哪门子邪,脑袋一热就拉响了炸药包,为这点儿事儿值当吗?按理说大户人

家的小姐都该比自己这号人明事理,连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她罗小姐愣是不明白,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

赖活着,人不管到了什么份儿上,只要命在什么都好办,命没了吃什么都不香了。

文三儿在感叹之余又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赵家是呆不下去了。自己是罗小姐请来拉包月的,如今罗小

姐不在了,自己也该卷铺盖走人了。文三儿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搬回同和车行,虽说搬走的时候和孙二爷

翻了脸,这会儿再回去有点儿臊眉搭眼,可事到如今,文三儿顾不上面子的问题,关键是要找到一个能睡

觉的地方,这比面子更重要。

文三儿战战兢兢走进孙二爷的客厅时,孙二爷正在准备鸟儿食,他把一块精瘦猪肉用剪子剪成肉虫子大小

的条状,晾在铺着油纸的案板上,准备晾得半干时喂鸟儿。这是京城养鸟儿人的无奈之举,但凡名贵鸟儿

都喜欢吃活昆虫,但此时正值隆冬,无昆虫可寻,只好用精瘦猪肉剪成虫子状来骗鸟儿。看来孙二爷养鸟

儿也算上了道儿。

文三儿向孙二爷鞠了个躬,怯生生地说:“二爷,我给您请安啦。”

孙二爷抬起眼皮瞅了文三儿一眼,突然很夸张地站起来向文三儿回礼:“哎哟嗬,这不是文爷吗?您坐,

您坐。”

文三儿被孙二爷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声说:“二爷,您……您还是叫我文三儿吧……”

“这哪成?爷就是爷嘛,您就是我文爷,好嘛,我听说文爷进了将军府,出门坐小汽车,屁股后面还跟着

护兵,夜里睡觉都睡在钱柜上,您坐好,我这就给您行大礼。”孙二爷做出要下跪的姿势。

“二爷,您就别寒碜我了,我文三儿不懂事儿,得罪过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二

爷赔不是了。”

孙二爷冷笑道:“文三儿啊,我瞧出来了,又没地儿住了是不是?这时候想起二爷来了?你他妈的不是这

个‘局’那个‘局’的吗?不是要把二爷我当汉奸抓吗?这会儿怎么又腆着脸回来了?”

文三儿赔笑道:“二爷,我当时也就是舒坦舒坦嘴,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我文三儿在外边折腾了一圈

儿才发现,没您孙二爷罩着还真不成,这不,又回来了……哎哟,二爷,您这是弄鸟儿食哪?这种事儿您

怎么能亲自动手呢?随便跟哪个伙计说一声,捎带手就给您干啦,这帮孙子也太不懂事儿了,您放这儿,

您放这儿,我来……”

见文三儿服了软,孙二爷的脸才由阴转晴,他指着文三儿的鼻子教训道:“文三儿啊,你兔崽子刚才说了

半天,就这一句话说到点儿上,水大漫不过桥去,这话倒不假,那天要不是你小子跑了,二爷我非把你这

两片儿嘴给‘锔’上不可,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二爷犯各了?我正琢磨着怎么收拾你呢,好嘛,再找就

找不着你了,再一打听,说是你小子去将军府当差了,好嘛,鞋帮子改帽檐儿——你还一步登天啦?当时

我就说了,文三儿那小子就是一穷命,给他多大福儿都享不了,天生就是倒霉蛋,人家好好的将军府,你

不去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一去就让人抄了家,你说,你不是丧门星是什么?也就是二爷命硬,敢孵你这王

八蛋,二爷我不怕孵出个王八来反咬我一口……”

文三儿接过剪子一边剪肉条一边附和着孙二爷:“没错,二爷,真要孵出个王八来,我就去买只(又鸟)和

王八炖一锅菜孝敬您,这可是名菜,有讲究的,叫‘霸王别姬’。”

孙二爷照文三儿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笑骂道:“你个小王八蛋,怕是怎么孵也孵不出个王八来。”

“那……二爷,我可把铺盖又搬回来了,您就可着劲儿孵吧。”

“嗯,给个半价儿,从明天起就给我遛鸟儿去。”

“您就放心吧,二爷,我怎么伺候您就怎么伺候这鸟儿,尤其是那两只画眉,那公的就是我爷爷,母的就

是我奶奶,它们下的蛋就是我兄弟……”

“去你妈的,这是怎么论辈分呢?你爷爷奶奶下的蛋怎么成了你兄弟?那是你爹,懂不懂?”

“对了,那是我爹,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不过二爷呀,我得给您提个醒儿,共产党说话就要攻城了,

听城外回来的人念叨,说炮管子像树林子似的,一片一片的,炮口都跟水缸那么粗,这会儿去遛鸟儿,您

就不怕炮弹把我爷爷奶奶给炸死?”

“嗯,我听明白了,你小子不是怕炸着鸟儿,是怕炸着自个儿,那这样吧,遛鸟儿的事儿你就别管了,至

于住宿嘛,我这儿的房钱有点儿高,按天儿算,一天一块大洋,您要是嫌贵,就住六国饭店去。”

“别价,二爷,我乐意遛鸟儿,没说不去呀,得嘞,我豁出去了,反正是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就是炮弹吗

?我早想好了,炮弹一落下来我就一个饿虎扑食趴鸟儿笼子上,宁可炸着我也不能炸着鸟儿,这总行了吧

?”

“放屁,你这一百多斤压鸟儿身上还不把鸟儿压死?你去打听打听,这一对儿画眉值多少钱?这么说吧,

十个文三儿也抵不了一对儿画眉。”

“那我把鸟儿笼子顶脑袋上,这总成了吧?”

“文三儿呀,拿我的鸟儿当钢盔挡炸弹,你小子又找揍了是不是?”

徐金戈近来脑子里很乱,各种不痛快的事都搅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烦躁。如今北平城局势危如累卵,城

破是早晚的事,城内军警宪特各系统都处于一片惶恐中,和南京方面有过硬关系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种借口

坐上飞机撤离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条,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测,尤其是宪兵部队和

保密局系统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惧中,以往他们曾残酷地虐待共产党的被捕人员,与共产党方面结下了死

仇,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徐金戈倒不是很在乎,自从他参加军统以来曾多次死里逃生,这种危险的经

历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使他对生死问题看得很淡。

徐金戈不怕死,却怕糊涂,他不明白中国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复杂,在他看来,国共两党本没有必要结

下如此大的仇恨,政见不合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这还可以理解,但如果把抗战时对付日本人、汉奸的“焦

土政策”和“刺杀行动”用来对付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就太过分了。

前些日子他和南京来的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顶撞起来,叶翔之到北平来是为了指挥暗杀前市长何思源

的重大行动。解放军包围北平城后,何思源力主和平解决,北平军政界、工商界不少名流,包括已被解职

的赵明河将军都卷入了,并为之积极活动。此举触怒了南京方面,决定对何思源采取行动,具体负责的是

保密局北平站侦防组长谷正文、行动组长杨丕明及杀手段云鹏、崔铎、刘吉明等人,谷正文提出用定时炸

弹炸毁何宅并由徐金戈负责现场指挥,徐金戈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此举属小人勾当,堂堂的国民政府怎么

能干(又鸟)鸣狗盗之事?这和抗战中惩处敌特汉奸的暗杀行动不是一回事。叶翔之似乎是第一次遭部下顶

撞,顿时火冒三丈,当时要掏手枪毙了徐金戈,徐金戈自加入军统以来也没受过这种气,连戴笠都没有训

斥过他,他哪会把叶翔之放在眼里?面对暴跳如雷的叶翔之,徐金戈只是冷冷地说:“叶处长,有话可以

说,就是别对我比划手枪,不然先倒下的会是你。”

当时站长王蒲臣还在,他知道徐金戈的脾气,若是叶翔之真把手枪掏出来,徐金戈还真敢先发制人,他的

出枪速度北平站的特工无人能比。王蒲臣那时已经接到撤离命令,他才不想在临走之前闹出大乱子,于是

决定对双方进行安抚,并且撤销了让徐金戈参加暗杀行动的命令。

徐金戈后来才听说,这个暗杀行动最终还是执行了。一月十八日凌晨三时,段云鹏在锡拉胡同何思源住宅

的房顶上,安装了四枚定时炸弹,四点五十分定时炸弹爆炸,何思源的二女儿当场被炸死,何夫人被击中

四块弹片,受了重伤,而何思源本人仅受轻伤,送到德国医院治疗,几天以后,有消息传来,何思源已到

了共产党的解放区。

通过这件事,徐金戈心里完全能得出判断,国民党的政权已经是民心丧尽,怕是无力回天了,他的心情很

矛盾。

和谷正文发生冲突也促使徐金戈下了决心。昨天谷正文找他研究关于对北平的破坏计划和“密裁”②计划

,按照国防部保密局制定的计划,国军在撤离每一座城市之前,要破坏掉发电厂、自来水厂、重要桥梁、

隧道、军事设施等目标,决不能把完整的城市交给共产党。此外,在共军入城之前还要完成对在押政治犯

的“密裁”行动。徐金戈对此感到厌恶,他对谷正文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正文兄,我觉得政府这样做显

得肚量狭隘,我们不是在和外国入侵者作战,为什么要使用‘焦土政策’?共产党也是中国人,有何必要

采取这种极端方式?把北平毁掉,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嘛。”

谷正文却不以为然:“金戈兄,以妇人之仁是赢得不了战争的。”

徐金戈反问:“那么我们以毁灭城市为代价就能赢得战争吗?如果不是因为打输了,我们为什么要撤离?



谷正文放下手里的文件夹,盯着徐金戈的眼睛说:“金戈兄,你的思想不对头啊,若不是因为我了解你,

还真以为你是共产党呢,战争是什么?就是一种极端的暴力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民国二十七年,我

们掘开花园口以水代兵,就是壮士断臂之举,以牺牲几十万民众为代价挡住了敌人,破坏了敌人的战略意

图,你能说它没有必要?”

徐金戈反驳道:“那是对付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再说了,此举是否有必要还有待商榷,要是牺牲的老

百姓比敌人还多,我看就是个糟糕的决策。”

谷正文终于发火了:“徐金戈中校,我提请你注意,请看看我肩章上的军衔标志,我在以上校的身份和你

谈话。”

徐金戈冷笑道:“对不起,我还真没注意你的军衔,不过……戴老板还是少将呢,我和他说话也是这样,

没办法,我就是这脾气,改不了。”徐金戈说完扭身走了。

尽管解放军几十万部队把北平城围得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大战一触即发,可北平城内

的老百姓却没有这种感觉,谁把谁打了那是本事,都不关北平老百姓的事儿,老百姓只管过日子。

孙二爷的鸟儿都是成对儿的,有一对儿画眉、一对儿百灵、一对儿黄鸟儿、一对儿蓝靛颏儿,这八只鸟儿

分四个笼子装,文三儿一手拎两个。京城的养鸟儿人冬天遛鸟儿怕把鸟儿冻着,笼子上都蒙了蓝布棉罩,

企图给鸟儿们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住在蒙古包里,管他外边北风呼啸,反正蒙古包里温暖如春,还有

吃有喝。文三儿对鸟儿们毫无感情,他只对挣钱有兴趣,要不是为了省一半住宿费,他凭什么伺候这些破

鸟儿?在文三儿听来,百灵鸟儿的鸣叫声和癞蛤蟆的鼓噪声没什么区别,反正他妈的都是闹得慌,孙二爷

这老东西纯属闲的,让他拉一个月车试试?准保没这么多爱好了。

清晨的太庙后河是遛鸟儿人成堆的地方,别看城外大军压境,北平城内闹不好就是一场血战,遛鸟儿人可

不管那个,照样是迈着四方步,双手甩着鸟儿笼,嘴里哼着二黄优哉悠哉地溜达。

一个足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坐在河边的石凳上给身边的人讲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当时守前门楼子③

的是皇上的禁卫军,那些弟兄个儿顶个儿都是高手,您想啊,没两下子能干得了禁卫军吗?我们一街坊当

年是相扑营的,撂跤也算是把好手,摔起人来就跟撂面口袋似的,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就这主儿,想当禁

卫军?门儿也没有,头一轮就让考官给刷下来啦,考官儿说了,就您这身三脚猫儿的功夫,可差得不是一

星半点儿,当禁卫军的得是什么人?蹿房越脊如走平地,双手飞镖百步穿杨,十八般兵器搁手里就像使筷

子,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您成吗?我们街坊当时就臊眉搭眼地不言语啦……”

文三儿正听得出神,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文三儿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景林,文

三儿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哟嗬,是方爷,您这是……遛鸟儿?”

方景林说:“我遛什么鸟儿呀,我找你有事,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方景林说:“我遛什么鸟儿呀,我找你有事,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可我这……回去晚了,孙二爷又该骂街了,他倒不是惦记我,是惦念他的鸟儿,这么说吧,这哪是鸟儿

啊,是我和孙二爷两个人的祖宗……”

方景林不耐烦地催促道:“走吧,哪儿这么多废话?孙二爷要是问起,你就说我找你有事儿。”

文三儿立刻识相地闭了嘴,跟方景林走到河边的僻静处。

“方爷,您有什么话就问吧,凡是我知道的咱是竹筒倒豆子,我不知道的也没关系,我再去打听……”

方景林沉默了片刻说:“我想问问那天你见到罗小姐的详细情况,你仔细跟我说说。”

“我那天不是说过了吗?就这些。”

“我要你仔细回忆一下,罗小姐当时穿什么衣服?什么样的表情?她的每句话是怎么说的?屋子里的陈设

是什么样?别着急,你慢慢说。”

文三儿仔细回忆着:“罗小姐那天穿了一件紫色的夹旗袍,表情还像平常一样,后来我把您的话告诉了罗

小姐,哎哟……我想不起来那句话了……”

“我说,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我跟罗小姐说了。”

“嗯,她听后是什么表情?回答了什么?”

“她转过身子,对窗外小声说:”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什么表情我没看见,罗小姐背对着我。

我劝她跟我出去,说徐爷那儿由我去说,徐爷多少得给我点儿面子。后来罗小姐又说那幅画儿的事,这还

用我说吗?“

“不用了,你说过了。”方景林望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给我

留下……”

文三儿就是再傻也听出来了,闹了半天方爷和罗小姐是相好?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要这么说,方爷肯定也

是共产党了。文三儿感到很好奇,以前总听说共产党,就是没见过,这回总算是见到一个活的共产党,仔

细瞧瞧也没觉得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文三儿觉得应该核实一下方景林的身份,便直通通地提出自己的疑

问:“方爷,您是共产党吗?”

方景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看不出来,再说了,共产党应该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那你马上就会看到了,解放军就要进城了,北平很快就要解放,到时候,你们这些穷苦老百姓就是新中

国的主人,文三儿啊,这一天就要到了。”

文三儿疑惑地嘀咕着:“当中国的主人?您的意思是,我要当主人啦?”

“是人民当家做主,当然其中也包括你。”

“方爷,您别拿我打镲了,谁来了我也是一拉车的货,谁也甭拿话来甜和我,当老百姓的总得有人管,谁

管都一样,都得自己挣饭辙,这几十年了,政府也换了几茬儿了,操!没多大区别,日本人再孙子还没想

起发金圆券这损招儿,虽说吃混合面拉不出屎来,可也不至于扛着一麻袋金圆券买不着吃的,要让我说,

甭管什么政府,都他妈一回事儿,您刚说了,共产党要来了,老百姓怎么着?噢,要当主人了,咱瞧着吧

,我该拉车还得拉车,我还得奔饭辙,我什么主也做不了,不信您把我话搁这儿,要是说错了我改您的姓

。”

方景林淡淡说了一句:“文三儿,你就等着看吧。”

徐仲尧来到保密局北平站以后,一直在冷眼旁观,此人不愧是个老牌特工,观察环境的目光的确很独到。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徐仲尧认为北平站的工作人员中,似乎只有一个徐金戈还是个人物,特别是他两次

顶撞上司,拒绝执行有损道德的任务,表现出一种不唯上,堂堂正正、独来独往的性格。因此便有意识地

接近徐金戈,先是徐仲尧做东,请徐金戈在“便宜坊”吃烤鸭。徐金戈过意不去,自然要回请,两人一来

二去就成了朋友,特别是喝酒的时候,三两酒一下肚话就多了起来,两人各有各的苦闷,便借着酒劲儿一

起发牢骚,谈得最多的是政府的腐败,蒋先生军事上的无能,年轻时怀一腔救国救民之志出生入死,如今

却是小人当道,黑白颠倒。徐仲尧的谈话由浅入深,逐渐从时局的恶化谈到自身处境的恶化,他绕来绕去

,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徐金戈探讨有没有第三条路线可走,只差说出“能不能投靠共产党”这七个字来了。

可就这七个字,不到关键时刻,徐仲尧是绝对不敢开口先说的。

徐金戈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站长的弦外之音,但他故意不去迎合徐仲尧的试探,不是因为怕事,而是

心里很矛盾。照理说,党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作为一个正直的军人应该把自己的命运和党国的命

运联系在一起,若是哪边得势就靠向哪边,不是男子汉所为,徐金戈鄙视这类随风倒的人。那次他对方景

林表明的态度正是他的心里话——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

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金戈渐渐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怀疑,问题在于国民党政府实在是越来越糟糕了,

它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民心,把越来越多的人推到共产党一边。就徐金戈个人来说,从他拒绝参与撤离前

的破坏计划和“密裁”计划那天起,便对这个政权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厌恶。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言行

早已被叶翔之、谷正文之流汇报到毛人凤那里,若是在以前,他徐金戈十个脑袋也搬家了,无论是军统还

是保密局,决不会容忍来自内部的叛逆行为,你可以吃喝嫖赌,可以贪污腐败,甚至可以倚仗权势欺男霸

女,却唯独不能有独立的思想和拒绝同流合污的正直,否则,你的上司就会认为你不忠诚,有叛逆的思想

苗头。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喝酒,是因为毛人凤、叶翔之等人还没腾出手来,北平的时局把

他们搞得焦头烂额,暂时顾不上罢了。

直到有一天在站长办公室里,徐仲尧终于向徐金戈吐露了心曲:“老弟啊,北平眼看就是共产党的了,从

全站同仁的前途考虑,咱们也应该跟共产党打个招呼;只可惜咱们天天抓共产党,如今要跟共产党对话了

,却找不到共产党。老弟要是有这方面的线索,不妨帮我联系一下。”

徐金戈淡淡一笑:“共产党还不好找?北平城里遍地都是嘛。”

徐仲尧大喜过望:“你老弟有路子?”

“我能找到,问题是,我怎么谈?告诉共产党,国民党大势已去,所以我才投共,噢,叫起义。您就不怕

共产党把咱们当成趋炎附势的小人?如果这样,我还不如和国民党这条船一起沉掉。”

徐仲尧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说:“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先考虑北平这座古城,北平

是全体中国人的,国民党和共产党不过是中国的两个党派而已,谁也没有权利毁灭这座文化古城,否则,

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和西湖边上那两座铁像一样,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永远遭人唾骂。”

徐金戈想了想,说:“据我所掌握的情报,傅长官早已和共产党谈判了,这些道理傅长官比我们还要明白

,我看,北平是战是和,还是由傅长官做主吧。”

徐仲尧摇摇头道:“就算傅长官和共军达成协议,和平解决北平问题,但危险仍然存在,首先,傅长官无

权指挥保密局系统,他对保密局系统的行动方式、密语都不了解,哪怕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自愿接受改

编,只要保密局人员不合作,北平城照样有危险,我们有大批的潜伏人员和秘密贮藏的爆破器材,有预先

制定好的破坏计划,有些重要目标甚至早已安装好爆炸物,只等待命令了。老弟啊,可以这么说,没有保

密局北平站的参与,北平守军照样放下武器接受改编,北平问题照样可以和平解决,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

实,但我们可以造成另外一种事实,那就是……使北平变成一座废墟,这才是问题所在。”

徐金戈不由打了个冷战:“长官,这我倒没有想到。”

“那么现在是时候了,你该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了,您说得对,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站在全体中国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说实话,长官,我

心里完全清楚,共产党方面早给我记上账了,就算饶得了别人,也饶不了我,对此我有这种心理准备。请

长官放心,即使将来共产党枪毙我,我也要为保护北平尽一份力。”

徐金戈走出站长办公室,在长长的走廊里,他点燃一支香烟思考着如何才能找到方景林,听说他几天前已

从警察局消失了……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徐金戈的助手赵建民中尉,他一步一步向徐金戈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脚步,脚跟一

碰向徐金戈立正敬礼:“长官,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对长官的明智之举表示欢迎!”

徐金戈惊讶地问:“小赵,你是共产党?”

徐金戈站在景山的制高点上眺望全城,此时太阳已经落进西山,西边天际一片深红色的云霭,勾画出群山

的轮廓,如剪纸一般瑟瑟淡远。暮霭夹着淡淡的炊烟弥漫在城内的青瓦红墙间,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墙,

飞檐斗拱的角楼,故宫那高高的暗红色的宫墙,巍峨屹立的太和殿,无处不显示出一种被压抑的宏大气韵

来。这景致很适合配上一阕苍凉的散曲,极情尽致酣畅淋漓地诉说前朝往事的离合韵律,诉说历代兴亡的

众生悲喜。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在空间中恍惚交错,却在时间中远远相隔……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

平城,若不是东单公园临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增添了一些战时的凝重,人们简直感受不到此时的北平

是处在几十万大军的包围之中。

徐金戈长叹一声,低声吟道:“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

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④”

徐金戈淡淡地向方景林伸出手道:“看来景林兄也喜欢纳兰词?”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说:“好词啊,哀婉凄美,令人柔肠百转,就是有一样,心情压抑的时候最好不要想它

。”

徐金戈并不理会,他扭过头去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仿佛挑衅般地吟道:“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

鬓时。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⑤”

方景林叹了口气:“金戈兄,你真是个不服输的性格,不错,我们胜利了,我们的解放大军就要开进北平

了,国民党政权的垮台指日可待,这一切已成定局。但就我个人情感来说,的确应了你刚才吟出的词句,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金戈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况且你我又是同行,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不用说也心知肚明。你没有利用我的失态去邀功请赏,足以证明

你是个够朋友的人,金戈兄,我还欠着你的人情呢。”

徐金戈仍然望着远方,所答非所问:“真可惜,那是个好女人,景林兄,要是没有这场内战该多好?我为

你感到难过。”

“谢谢!这也是我的心里话,都是中国人,谁愿意窝里斗?可是蒋先生执意要打,我们也只好奉陪了。金

戈兄,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待。”

徐金戈指指灯火辉煌的东单临时机场说:“景林兄,如果我愿意,这些飞机上随时有我的座位,你知道现

在一个飞机舱位的行情吗?告诉你,两根‘大黄鱼’⑥。我们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早走了,就在昨

天,谷正文也走了。我本来也想走,可当我到了机场又改变了主意,决心还是留下,景林兄,你不想问问

我为什么留下吗?”

方景林平静地回答:“你总有自己的道理吧,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也愿意听。”

徐金戈凛然道:“原因有两个,第一,这场内战实在没意思,我已经感到厌倦了,你知道,就算北平守军

全部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只要保密局系统拒绝参与,那么北平的战事仍然不会结束,这座古城很可

能会变成一片废墟。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中国人,我们必须要对战争的成本进行考虑。无论我们双方各有什

么充足的理由,这充其量是一场内战,内战的胜利再辉煌,对国家和民族也是巨大的损失,我认为,为尽

可能地保存民族元气,这场内战应该停止了。为了这个理由,一切个人荣辱都可以不考虑。”

方景林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谢你,金戈兄,还有一个原因呢?”

“为了保密局北平站全体同仁的身家性命和他们的前途,希望在他们放下武器后,贵党能善待他们。”

方景林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表态,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

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你们为和平解放北平作出了巨大贡献,是立了大功的,人民会永远感谢

你们。”

“贵党能如此宽大为怀,我和我的同事们当感激不尽,愿意为新中国效力!”

方景林神色凝重地望着暮霭笼罩的北平城低沉地说:“金戈兄,你我相识是在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前

夕吧?那时战争迫在眉睫,北平上空狼烟滚滚,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那时我们虽然政见不同,但对待这

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却有着某种共识,那就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斗,不是胜利就是死亡。金戈兄,在抗日战

争中我们干得不错,终于打赢了,没给中国人丢脸。关于这场反侵略战争,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无

愧于历史,无愧于国家和民族。至于这场内战的是是非非,也许我们现在说不清楚,但历史早晚会作出公

正评判。金戈兄,看看这座城市吧,自一九三七年到现在近十二年时间里,北平的老百姓有过几天和平的

日子?不为别的,只为北平的老百姓着想,也该结束这场战争了,狼烟散尽,和平到来,我们一起来建设

一个自由、公正、民主的新中国,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徐金戈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徐金戈望着西面暮色中的群山喃喃自语道:“狼烟散尽,和平到来,这的确令人振奋,但下面的问题也随

之而来,古人有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⑦。又要改朝换代了,但愿你们共产党人能跳出这个历史的

周期率。”

方景林自信地回答:“此言不准确,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人民得到解放了,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解放。”

山下的北平城亮起了万家灯火,古老的城墙外,五颜六色的信号弹此起彼伏,在宝蓝色的天幕中划出无数

抽象的图案,犹如节日的烟火……

公元一九四九年一月三一日,阴历正月初三。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部队从西直门开入北平城与国民党军交

接防务,中共北平市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同时入城接收市政。北平的所有城门上,换成了身着绿色军装

,臂戴“平警”臂章的解放军士兵站岗,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人民解放军的军旗在北平城头随

风飘扬。

文三儿是过完“破五”⑧就上街拉车了,由于孤陋寡闻,他先是被隆隆驶过的坦克车吓得蹿进了胡同,在

胡同里发了一会儿呆,见没什么危险才回到街上。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似乎还没有坦克的概念,当然

,这也不是文三儿一个人的事儿,北平胡同里的老少爷们儿见过这玩艺儿的还真不多,当年日本鬼子的坦

克好像没进过城。文三儿听说过,这些当兵的叫解放军,大年初六是他们进城的日子。文三儿挺纳闷,进

城就进城吧,干吗这么欢天喜地?玩出这么大动静?莫非是今天的厂甸儿办到前门大街来了?

文三儿在前门楼子下看见一个穿黄呢子军装的解放军官儿,身旁还有两个挎盒子炮的护兵。他凑过去问:

“老总,要车吗?”

那官儿笑道:“谢谢!我不用车,我说兄弟,别叫我老总,以后叫同志吧。”

“嗳,老……同志,你们刚进城,等安顿下来,保不齐要坐车串串门儿什么的,就您这身份可不能满街找

车坐,府上得有个拉包月的,到时候您言语一声……”

“谢谢!谢谢!同志,再见!”那解放军大官儿带着护兵向队伍走去。

这一天文三儿的生意不太好,他懵懵懂懂地从前门大街走到王府井南口,又从王府井南口走过天安门,一

直走到西单十字路口,沿路到处是欢乐的人群,似乎北平城的老百姓全上街了,可就是没有一个要车的。

在文三儿的眼里,这一天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街上热闹点儿,这也不奇怪,不是刚刚“破五”

吗?这个年还没过去呢。要是有人告诉他,北平城从今天起改朝换代了,他准不信。

不管文三儿信不信,一个新时代的确到来了。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9:05:22

注释:①军统特训班始办于一九三八年,地点在湖南临澧,故简称临训班。一九三九年底,迁至贵州息烽

继续办第三期,简称息训班。最初军统称这个班为军委会特训班,戴笠想把这个班纳入国民党中央军官学

校,作为该校的一部分,但未获准。最后由蒋介石决定,划入中央警官学校范围,定名为“中央警官学校

特种政治警察训练班”,简称特警班。但军统内部仍沿用特训班,并冠以所在地区名称以资区别。如临训

班、黔训班、息训班、渝训班、兰训班等等,其中临训班和息训班的毕业学员在军统内部形成很大的势力



②“密裁”为军统内部的密语,意为秘密处决和暗杀。

③北京老百姓俗称的前门楼子实际上是正阳门的箭楼,在正阳门之前,护城河以北。

④出自纳兰性德词《南歌子。古戍》,此句反映出作者的天命观,谓之古今兴亡之事为天命也,表达出作

者厌于世事纷争的心境。

⑤出自纳兰性德词《于中好》。

⑥金条的俗称,按重量区分有“大黄鱼”和“小黄鱼”之称。

⑦“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出自《左传。庄公十一年》,臧文仲曰:“宋其兴乎!汤、禹罪己,其兴

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后世史家认为此语表达了一种历史的周期律——长久勃兴者少,迅

速亡忽者多。

⑧北方人称大年初五为“破五”,按北方风俗这一天应该吃饺子。

⑨逛厂甸儿,曾是北京人过年的旧风俗。每年春节期间,从和平门顺南新华街直到虎坊桥十字路口,路两

侧搭满临时的草席暖棚,京城商家云集此处,游人如潮,是北京人过年的一个重要去处。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9:08:06

第二十六章

徐金戈走出监狱时已经是一九七五年了,从一九五○年被捕算起,他在监狱里整整度过了二十五年,这一

年他五十五岁。

他还记得被捕的那天,是全城统一行动的,抓捕对象是旧政权的军、警、宪、特人员。其实“肃反”运动

刚刚开始时,徐金戈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就凭他保密局中校军官的身份,再加上中共地下党员罗梦云的

死和他有直接的关系,共产党不会轻饶他。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徐金戈就认命了,干特工这行一般都没什

么好下场,能活到今天已经是白赚了,徐金戈知足。

多亏了方景林,如果不是他为徐金戈作证,徐金戈活不过“肃反”这一关。应该承认,方景林还是很念旧

情的,为了使徐金戈能免于死刑,他做了不少工作,最终他提出的三点理由引起了办案人员的重视:第一

,徐金戈在抗日战争中做了一些对国家和民族有益的事;第二,在中共地下党员方景林身份暴露的情况下

,徐金戈没有采取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挽救了方景林的生命;还有一点,徐金戈在北平尚未解放时主

动与中共北平城工部联系,按政策应算起义人员,对北平的和平解放有一定的贡献。

办案人员承认了前两点理由,否决了第三点,他们认为,徐金戈的起义是被迫的,当时解放军大兵压境,

国民党军如惊弓之鸟,他徐金戈不起义就只有死路一条,这算不上什么贡献,反而有投机革命之嫌。

徐金戈最终被从宽判处了无期徒刑,一条命算是保了下来,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方景林为徐金戈已经尽了

最大努力,对此,徐金戈是领情的。

徐金戈在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一九五九年,国家宣布对部分前国民党战犯实行特赦,监狱里的

原国民党军政人员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谁知这次特赦并不包括原国民党中下级官员,只是在原国军

高级将领中选择了部分确有认罪表现的人实施特赦。大家空喜欢一场,免不了要发些牢骚。

“照理说,官儿越大罪过越大,怎么把大官儿倒放了,官儿小的就该把牢底坐穿?”

监狱管教人员也向大家做工作:“别着急,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不是刚刚开始吗?只要你们改

造得好,人人都有机会。”

囚犯们终于安下心来,继续改造,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这一等又是七年,到了一九六六年“

文革”开始,大家谁也不盼着出狱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外边已经闹翻了天,到处在抄家打人,别说是他

们这些真正的“五类分子”,就是共产党的高官、大学教授、京剧名角、艺术家大部分也被打翻在地。这

时囚犯们才擦着冷汗庆幸道:“老天爷,还是共产党心疼咱,要是五九年就把弟兄们‘赦’出去,这会儿

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喽,还是监狱好,简直是个保险箱,得,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打死也不出去了,就

在监狱里养老吧。”

徐金戈父母死得早,在外面没有任何亲属,他早已心如古井,对自己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也从来不做重

返社会的美梦,在漫长的二十五年监狱生活中,他有很多次机会越狱逃走,那时他还年轻,凭他受过的训

练,逃出这座监狱似乎不算难事,但他放弃了这些机会,逃出去了又怎么样?偌大的一个中国,哪里不是

共产党的天下?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最终逃到了台湾又怎么样?国民党会如何对待这个“投敌”人员?

就是徐金戈自己也早对国民党政权失去了信心,他厌恶这个政权。

一九七五年,根据人大常委会决议,国家决定释放全部在押原国民党县团级军政人员,徐金戈正好够上线

,他在原国军中军衔为中校,理所当然属于“县团级”。

徐金戈出狱时,全国正在“批林批孔”,徐金戈由统战部门安排了工作,考虑到他少年时读过旧式私塾,

自然熟悉古文,他被安排到区文化馆“工农兵学哲学小组”任古文翻译,工作还算清闲。

一日徐金戈路过前门大街路东的鲜鱼口,他记忆中当年鲜鱼口里有个老字号的兴华池澡堂,早年他曾在这

个澡堂洗过澡,算起来得有三十年了,徐金戈决定进去看看那个记忆中的老澡堂还在不在。

徐金戈记得当年鲜鱼口最热闹的地方是个小小的十字路口,路北依次是专卖炒肝的天兴居、兴华池澡堂、

便宜坊烤鸭店、天成斋鞋店,路南依次是联友照相馆、黑猴百货店和马聚源帽店。这都是他当年常去的地

方。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华乐戏院、正明斋饽饽铺和长春堂药店。

徐金戈记得抗战胜利那年,他陪乔家才站长在华乐戏院看过京戏《挑滑车》……眼前的一切都已残破不堪

,当年的华乐戏院倒是还在,名字却改成了“大众剧院”,幸好兴华池澡堂还没有拆,居然还在营业,徐

金戈走进澡堂买了张澡票,这是个星期一的下午,澡堂里顾客很少,他冲了淋浴便在卧榻上躺了下来,不

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喧哗声吵醒,徐金戈抬起头看了看,见存衣柜的另

一侧有几个老人在大声说笑,这些老人看样子都有六七十岁了,从他们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大声吵闹的行

为上看,应该属于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徐金戈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了,这几个老人的嗓门实

在太大,他们好像在议论“文革”中的一些事。

“我说,满世的抄家那年应该算民国多少年呀?我一算这个就犯晕,脑袋里老想着民国历。”

“我看出来了,您脑袋瓜儿里尽是糨子,抄家是六六年,要按早先的民国历算,应该是民国五十五年。”

“对,就是那年,老哥儿几个还记得吧?那年热闹呀,我从虎坊桥蹬着车奔天桥去,这一路上就没消停,

到处都在抄家,砸东西,这么高,这么粗一咸菜坛子愣从四楼扔下来,‘咣’一声砸马路牙子上啦,咸菜

汤溅出好几丈远,当时我还纳闷,谁呀?这不抽风吗?您抄家就抄家吧,干吗跟咸菜坛子过不去?好嘛,

下午我给‘全聚德’送货,一瞅可了不得,红卫兵愣把‘全聚德’招牌给卸下来扔火里烧啦,敢情那仨字

是锡做的,一进火里就化了,‘全聚德’的经理正撅着屁股让人斗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红卫兵在一边儿

数落着,烤鸭是劳动人民吃的吗?你们怎么专为资产阶级服务?一管事儿的厨子点头哈腰地问红卫兵,小

将,小将,您下指示,明儿个我们卖点儿什么好?红卫兵说,打明儿个起卖窝头吧,您猜怎么着,第二天

‘全聚德’还真卖上窝头了,三分钱一个,窝头蒸得又大又暄,到底是名饭庄,窝头蒸得都比别处地道,

‘全聚德’什么时候这么红火过?那长队排的,都排到前门楼子了……”

“扯淡,这也算排队?我告诉你,民国三十四年夏天我那辆洋车出毛病了,修车铺说得三天才能修好,我

心说了,那我这三天的饭辙怎么办?总不能拿根绳儿把嘴扎起来吧?咱得想辙呀,第二天我就在六部口支

摊儿卖上酸梅汤了,俩大子儿一勺,街上的人一瞅见我呼啦一下子就围上来,我左一勺右一勺,左一勺右

一勺……只管低头舀汤,等锅见了底,我抬头一瞧吓了一跳,您猜怎么着?这大队排的,从六部口排到西

四牌楼了……”

几个老人大笑起来,一个没了牙说话漏风的老头儿笑骂道:“你就吹吧,站在六部口怎么就看见西四牌楼

啦?到西单路口就得朝北拐了,你那眼神儿也能拐弯儿?”

这时一个胖老头儿下(禁止)围着毛巾从热气腾腾的浴池间里出来,朝几个老人打招呼:“哎哟,老哥儿几

个,有日子没见了,今儿个可得好好聊聊。”

“这不是老车轴吗?我瞧您最近好像瘦了,怎么回事儿?”

胖老头儿笑呵呵地摆手道:“别提啦,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家丑啊,不提啦,不提啦……”

“不行,不行,您得说说,哥儿几个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咱老嫂子给您气受啦?”

“这她倒不敢,咱在家好歹是一家之主,回了家是横草不拿,四仰八叉往那儿一躺,老婆子上赶着给我捶

腿,好吃好喝伺候着,要说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就是有一样,一到晚上睡觉我就犯愁,说出来让哥儿几个

笑话,我家老婆子总拉我干那个,我说我不行了,我都多大岁数啦?孙子都有了,再干那个可有点儿为老

不尊,可老婆子不干,愣是跪下来求我,我他妈……一怒之下,一脚就把老婆子从床上给踹下去啦……”

“等会儿,等会儿,我说老车轴啊,咱老嫂子今年多大岁数?”

“嘿嘿!不好意思,比我小一岁,今年七十九啦。”

老头儿们哄笑起来,徐金戈这才听出来,他们是在寻开心,那胖老头儿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他老伴儿恐怕

也是这般光景了,哪还有劲头儿干这个?徐金戈半合着眼,仔细听着老人们的调侃,他第一次感到纯正北

京话的鲜活,也只有北京的底层社会才能保持这种方言的鲜活和生动。

胖老头儿突然大惊小怪地喊:“哟嗬,这不是文爷吗?您可是半天没言语了,今儿个是怎么啦?每回见面

就属您话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话痨儿’呢。”

“不着急,我算看出来了,老哥儿几个哪是来洗澡的?是来舒坦嘴的,不让你们说舒坦够了行吗?要是文

爷我一开口,还有你们插嘴的份儿?”

“得嘞,文爷,您只管说您的,今儿个有的是时间,对了,上次您说六六年有个红卫兵头儿拎着酒来看您

,说是请文爷出山,想摆平什么人,有这事儿吧?上次我听了这么一耳朵就没下文了,这回您接着说。”

“嘿,还记着这事儿哪?那我就给你们来一段儿,那年红卫兵先是抄家、砸东西,后来该抄的抄了,该砸

的砸了,又没得玩啦,又琢磨着揍小流氓了,这下子揍出点儿麻烦来,西单那边有几个小子,让红卫兵追

得走投无路,都跑到宣武门教堂的二楼上,拿着菜刀和棍子守在楼梯口,专等红卫兵,上来一个收拾一个

,瞅这架势是要玩命了,红卫兵把教堂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可谁也不敢上去,那红卫兵头儿没了主意,跟

手下人说,去!打听一下,西城这一片儿谁说了算?当时有人说了,这还用问?文爷呗,这事儿还非得搬

文爷不可,要不然派出所警察来了也没戏,就这么着,那红卫兵头儿拎了两瓶‘二锅头’,两条‘大前门

’,还有俩点心匣子,死说活说求我出山,咱收了人家东西,总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吧,再者说,连毛主席

都给红卫兵戳着,文爷我怎么说也得意思意思吧?那天我穿了一条练功用的灯笼裤,腰上扎一条三寸宽的

板带,脚上穿一双‘踢死牛’,上身光着板儿脊梁,咱这身腱子肉就这么翻着,我噔噔噔就上了楼,那几

个小子见有人上去,菜刀棍子都举起来了,说话就要血溅教堂啊,您猜怎么着?一见了我立马没了脾气,

领头儿的那小子说,哎哟,这不是文爷吗?您老人家怎么上这儿来啦?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还劳您跑

一趟。我说了,谁让你们跑教堂来了?这是人家念经的地方,不是耍胳膊根儿的地儿,都他妈给我滚下去

,我跟红卫兵说了,人家答应不揍你们。领头的那小子说,得,文爷,我们听您的。本来这事儿就算过去

了,这时又出了个岔儿,有个小兔崽子不是西城这一片儿的,没听说过文爷的名号,嘿!敢跟我叫板,他

小眼儿一瞪说,你这老棺材瓤子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当时我就怒了,你个小兔崽子,

活腻歪了吧,敢跟你文爷这么说话?我一个‘通天炮’正中他鼻子,紧接着又是一个‘黑狗钻裆’,把这

小子扛起来,他滴溜溜像个风车一样在我头上转了十几圈,然后我一发力,嘿!愣把这小子从二楼顺下去

啦……”

老头儿们大笑起来。

“老文哪,你就抡圆了吹吧,留神把税务局的人吹来,让你上税。”

“老文,我记得你这辈子摔死的、打死的有七八个啦,公安局长是你大爷吧?要不然你咋还好好地坐在这

儿。”

连徐金戈都被逗乐了,喜欢吹牛的人不少,但这么能吹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不过……听这人说话怎

么有点儿熟悉,难道以前见过这个人?二十五年了,多少记忆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徐金戈努力在头

脑中搜索着支离破碎的回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犹如被迷雾笼罩的山峦,朦胧而遥远,一朵火花倏然一

闪,从茫茫无涯的历史深处划过,被悠长岁月尘封的许多往事在一刹那间像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像

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徐金戈的眼前……天哪,这是文三儿,他还活着?徐金戈发现,二十五年来流

逝的岁月并没有淹没掉记忆,它们贮藏在徐金戈的记忆深处,每一个细节都保存得完好无缺……

徐金戈走到文三儿面前,仔细辨认着:“你是文三儿,还认识我吗?”

文三儿的头发眉毛都白了,背也驼了,黑乎乎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就像一截老树桩,文三儿愣了

一下,马上就认出了徐金戈:“您是……哎哟,您是徐爷……您还活着?”

文三儿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徐爷……我还以为您被枪毙了……这么多年了……您在哪儿啊……我总

梦见徐爷您,梦见您送我的那辆洋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您了……呜呜呜……”文三儿哭了起来



徐金戈在这一瞬间也百感交集,多少年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对自己而言,这个世界

真的非常冷酷,自从杨秋萍死后,他觉得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也随着死去,早已变得心硬如铁,却没想

到今天自己还会激动,还会有一种见到故人的欣喜……

徐金戈握着文三儿的手说:“文三儿啊,我还活着,坐了二十五年牢,就算我有天大的罪,现在也该赎清

了,见到你真高兴,咱们得好好聊聊,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文三儿用浴巾擦了擦眼泪鼻涕:“徐爷,一言难尽,我过得再不好也不能跟您唠叨,您可是受了苦啦,咱

们现在就穿上衣服,我得请您吃饭。”

北平和平解放后,最先倒霉的是文三儿,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能怨他那张臭嘴。解放军进城后,新政府

贴出告示,要求凡在国民党军警宪特部门工作过的人尽快到各区的登记站进行身份登记,有武器的要交出

,凡隐瞒身份或藏匿武器的,一经查出,严惩不贷。那段时间里,各城区的登记站前排起了长队,文三儿

路过时还经常停下来看看热闹,这些排队的主儿都蔫头耷脑,显得忧心忡忡,文三儿很有些幸灾乐祸,倒

退几个月,这帮孙子可不是现在这模样,见了臭拉车的没说话就先瞪起了眼,如今算是崴泥啦。看来这世

道是真变了,穷人还真翻身做主人啦!想到这儿,文三儿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优越感。

唯一使他感到不快的是大裤衩子那来顺,自打解放军进了城,那来顺对文三儿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

化,见了文三儿爱搭不理的,有好几次,车行里的伙计们聊天,只要文三儿一开口,那来顺的话就横着出

来,每句话都能把文三儿噎到南墙上。文三儿觉得犯不上和那来顺致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来顺如今

是屎壳郎变季鸟儿——一步登天了,他一个远房侄子跟解放军进了城,现在是区政府的工作人员,那来顺

立马抖了起来,觉得同和车行搁不下他了,连孙二爷的车份儿也不交了,令人奇怪的倒是孙二爷,这老东

西连个屁也没敢放一个。

文三儿终于在一天夜里被几个武装士兵从被窝里拎出来,戴上手铐拿进公安局,连续二十四小时的突审把

他审得头昏眼花,审讯者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军统?你的上级是谁?为什么不参加登

记?”

文三儿大呼冤枉,说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军统的大门朝哪边开,自己就是一臭拉车的,人嫌狗不待见,就

是上赶着往前凑人家军统都懒得搭理。

负责审讯的干部刚从作战部队转业到公安局,本来也是个粗人,他一听文三儿绕来绕去,车轱辘话来回扯

,王顾左右而言他,便心头火起,认定文三儿是个受过反侦察训练的老手,他把上了膛的驳壳枪往桌上一

拍吼道:“文三儿,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再不老实交待我一枪毙了你!”

而文三儿还没到三分钟就尿了裤子……

这件事很快就搞清楚了,那不存在的“军统特务”是文三儿自己吹出来的,这怨不得别人,文三儿为自己

这张嘴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白白蹲了一个星期的号子。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使坏的没有别人,除了那来顺

这王八蛋,不会有第二人。

肖建彪、孙二爷都是一九五○年“镇反”时被拿进大狱的,彪爷进去没几天就给毙了,据说是民愤极大,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至于孙二爷的罪过,当时办案人员还有些争论,有的人认为孙二爷虽说是个老流氓,但没有什么血债,论

罪不该死。有的人却认为像孙二爷这种社会渣滓杀一个少一个。后来办案人员决定,还是让群众评议一下

,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区公安局和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把孙二爷押到同和车行,召集车夫们开了个控诉会,鼓励大家大胆揭发孙二

爷的罪行。车夫们发言都很踊跃,那来顺蹿上去照着孙二爷的老脸就是几个嘴巴,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老王八蛋,你也有今天……”

区政府主持会议的干部当即表扬了那来顺:“还是这位工人兄弟觉悟高,对敌斗争的态度很坚决,我们要

向那来顺同志学习!”

那来顺受到表扬便有些搂不住兴奋,他请示道:“政府同志,你们甭管了,把这老东西交给我们得啦,我

保证把他打出屎来。”

当然,公安局的同志坚决制止了那来顺的冲动。

文三儿在会上也以受害者的身份发了言,当说到孙二爷逼迫自己每天早起遛鸟儿时,文三儿还掉了几滴眼

泪,至于孙二爷为遛鸟儿免他车份儿的事,文三儿则闭口不谈。当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为孙二爷的定罪问题

征求大伙意见时,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毙了算啦!

结果孙二爷就真的被枪毙了,罪名是流氓恶霸。

没过多少日子,那来顺由于对敌斗争坚决,被作为工人骨干调到一家工厂与资本家做斗争去了。

文三儿还在一个建筑工地上见过白连旗和德子,这两位爷正灰头土脸地给人家当小工呢,文三儿寻思,这

就对了,新社会可不养闲人,八旗子弟怎么着?您凑合着筛沙子吧。

文三儿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抗美援朝战争、三反五反运动、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这些运动似乎和

一个车夫没有太大关系,只有一件事使文三儿一直耿耿于怀,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文三儿加入了街道办

事处下属的企业——货运联社,成了集体所有制企业的职工,每月工资四十二元,这倒是件好事,旱涝保

收,干多干少都是四十二元,比起解放前饥一顿饱一顿的强多了,唯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徐金戈送他的

洋车稀里糊涂成了公产,文三儿为此心疼得失眠好几夜,幸亏第二年联社统一淘汰了人力车,全部换成脚

踏平板三轮车,文三儿的心里才恢复了平衡。

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运动爆发时,文三儿整好六十五岁,按他的年龄五年前就可以退休,但文三儿考

虑到退休后的收入会减少,再加上身体也不错,所以就没办退休手续。

对于“文化大革命”的认识,文三儿和那些狂热的青年学生没什么两样,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平淡,提不

起精神来,这时猛不丁地来场运动也是件挺热闹的事儿,不仅是以前的一切章程都不作数了,而且那些有

头有脸的人物都被揪了出来,正撅着腚挨斗呢。

文三儿感到很兴奋,有一次他从绒线胡同经过,看见红卫兵正在斗争一个胖子,据说此人是个资本家,文

三儿停下三轮车冲进人群,照那胖子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脚,胖子摔了个嘴啃泥,文三儿由于用力过猛,一

时收不住脚,也跟着一头栽倒,把嘴唇都磕破了,靠两个红卫兵小将帮忙才站了起来。

文三儿的举动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喝彩,一位女红卫兵还夸奖了他,这位老大爷觉悟真高,在旧社会一定

是个苦大仇深的人。文三儿在众人的称赞中凯旋般地骑车离去,心里很是受用。这些批斗会使文三儿有了

一定的感悟,幸亏自己是个穷人,这年月当个穷人好处实在太多了,至少是没人惦记你,算计你,一个穷

人就像一颗不起眼的沙粒,一旦掉进沙堆里别人想找也找不着,文三儿觉得自己算是悟明白了。

唯一使文三儿不习惯的是,联运社也增加了“天天读”的新规矩,每天出车之前要集体学习一个小时,主

要是学习“老三篇”,上级要求每个人都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两个星期以后领导要亲自来考核,必须人

人过关,这可难坏了文三儿等人。联社里共有职工四十一人,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多岁了,基本上都是文盲

或半文盲,别说是背诵文章,就是会写名字的也没几个。既然是上级派下的任务,大家只好硬着头皮死记

硬背,不然交不了账。

天地良心,文三儿在这两个星期中连酒都没敢喝,他确实下了工夫,连蹬三轮车的时候嘴里还唠叨着:我

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但文三儿脑子里像是灌满了糨子,越搅和越稠,最后又

终归一片混沌,他彻底地放弃了这项政治任务,按文三儿自己的话说,叫“该死屌朝上,爱怎么着就怎么

着吧”。

两个星期后,文三儿遭到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迎头痛击。

那天照例是“天天读”,联社里号称最有文化的梁宝才结结巴巴读了一段《人民日报》,大伙对梁宝才的

朗读水平大为不满,众口一词地说,你是他妈的什么狗屁秀才?把哥儿几个念得都快迷糊着啦。其实这怨

不得梁宝才,他统共才念了一年小学,能把文章结结巴巴念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大家正吵闹着,只见文三

儿像火烧屁股似的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解开裤腰带脱下裤子。原来文三儿刚才打了个盹儿,一不留神把

手里的烟掉在裤裆上,直到燃烧的烟头烧穿裤子烫到皮肉才惊醒。伙计们都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梁宝才

突然发现文三儿的内裤有点儿特别,仔细一看,原来文三儿的内裤是用几个红卫兵袖章拼接而成的,更可

乐的是,这些袖章竟分别属于不同的造反派组织,正面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左右两瓣屁股分别是“

井冈山造反团”和“千钧棒战斗队”,这条奇异的裤衩把大家笑岔了气。

文三儿坦然解释道:“我们街坊家二小子是什么造反团的头儿,这种‘红箍儿’有的是,那天这小子往家

扛了一麻袋,我说,老二呀,把你那红箍儿给我几个,老二往麻袋里抓了一把给我,我一数有二十多个,

好好的布料挂胳膊上多可惜?咱得派上用场,我求对门老胡头的儿媳妇做了几条裤衩,你还别说,除了颜

色花点儿,穿着还挺舒坦。”

梁宝才说:“这叫紧跟形势,如今讲究‘红海洋’,您瞅瞅大街上,院墙上,电线杆子上都拿红油漆写上

标语了,我还琢磨呢,赶明儿咱们都得穿红大褂儿,这不?还是文三儿觉悟高,连裤衩都成‘红海洋’啦

。”

文三儿边穿裤子边得意地问:“哥儿几个,知道什么叫‘四红’吗?告诉你们,叫庙里门儿,火烧云儿,

宰猪的刀子,语录皮儿。”

文三儿说得正起劲,没想到街道办事处分管联社的干部老于推门进来,他已经在门外听一会儿了,心里很

气愤,这些污七八糟的老家伙居然把“天天读”开成这样,简直是反动透顶,老于憋了一肚子气。

一见老于进来,一屋子人都不吭声了,文三儿更是傻了眼,他讪讪地坐下,又拿出一根烟讨好地递给老于



老于一摆手拒绝了文三儿的烟,开门见山地问:“老文啊,‘老三篇’背得怎么样?”

“还……还行吧。”文三儿回答得很没底气。

“那你给我说说,白求恩是谁呀?”

“烧木炭的……是吧?”文三儿也不十分肯定。

“那张思德是谁?”

“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每天挖山不止……”

老于讽刺地说:“学得不错嘛,文三儿,您可真受累了。”

“哎哟,您客气了,领导才辛苦……”文三儿真诚地认为老于在表扬自己,赶紧谦虚几句。

“文三儿啊,你在旧社会也算是个穷苦人吧?那你就谈谈新旧社会有什么不同,再谈谈自己对共产党毛主

席的认识。”老于和颜悦色地问。

文三儿挠挠头皮,迟疑地说:“要说……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旧社会我拉车用两条腿儿跑着,

到了新社会……我蹬上三轮啦,不用跑了,可话又说回来,不是还得用两条腿儿蹬吗?三轮车总不能自个

儿走吧?能自个儿走的那是摩托……旧社会咱拉车挣钱没准谱儿,有时一天能挣好几块,有时挣不着钱就

得扛着。新社会呢……大伙儿吃大锅饭,都是四十二块钱,撑不着也饿不死,就是得算计着过日子,要不

然顶不到月底……”

老于打断文三儿的唠叨:“我问你对毛主席、共产党的认识,你说说。”

“毛主席?毛主席好啊,那是大救星,要不是他老人家……我还拿不上这四十二块钱呢,可就是有一样…

…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嘛,知无不言,言者无罪,这是毛主席说的。”老于热情地鼓励道。

“我那辆洋车……可是我自个儿的,当年在虎坊桥‘西福星’车行花一百九十五块大洋买的,可……公私

合营那年咋稀里糊涂就成了公家的啦?好嘛,那辆车本来姓文,才过了一宿,就他妈的改姓啦,不姓文了

,改姓毛啦……”

老于突然翻了脸,他声色俱厉道:“文三儿,你不要再说了,这样吧,把你的车钥匙交出来,从今天起,

你停职反省,等候组织上的处理。”

文三儿一时没闹明白“停职反省”的含意,他只当是老于给他派了新任务,不用干活儿了,他关心的是另

外一个问题:“于同志,您的意思是……我不用出车了?那开支时扣不扣我工资?”

老于懒得和他扯淡,转身走了,文三儿再看看周围,伙计们早都溜得没影儿了。

文三儿还没来得及深刻“反省”,第二天就被拉去参加批斗会了。这类批斗会他参加过很多次,可这回不

一样,文三儿被勒令站在台上,弯腰低头,身体必须弯到九十度或小于九十度,和他同时上台的还有三个

人,都保持着这种奇异的姿势。文三儿用余光扫了一下两侧,突然惊奇地睁大眼睛,他发现左边站着的竟

是京剧名角儿杨易臣,杨老板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他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灰布中山装,和当年穿着光

鲜戏装,扎着背靠的那位名角儿判若两人。这时台下开始呼口号,按照姓名排列把被批斗的人“打倒”了

一遍,文三儿这才听清楚,自己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革命群众对他的态度是:“现行反革命分

子文三儿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文三儿心说了,那我要是投降呢,这事儿是不是就算过去了?

按照程序,口号过后是各界代表上台发言,内容无非是揭发批判台上的人,至于文三儿的具体罪行他没顾

得上听,倒是竖起耳朵仔细听了杨易臣的“罪状”,大致是些“散布封资修流毒,到处种植大毒草,极端

仇视社会主义制度”等等。文三儿感到很激动,他甚至觉得能和杨老板站在同一个台上完全是自己的造化

。杨老板是谁?名角儿啊,当年杨老板一出《挑滑车》,平津两地无数戏迷为之倾倒,平津有名的大饭庄

都设有杨老板的专座,杨老板不到,座位永远空着,别人想坐坐,门儿也没有,甭管你多高的身份,如今

文三儿能和杨老板肩并肩地站在台上,实在是高攀了。

此时台下的口号声如火山爆发,此起彼伏,大有山呼海啸之势,而文三儿却充耳不闻,只当是放屁,他密

切观察着杨老板的一举一动,杨易臣低着头,眼睛半合,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文三儿不禁大为感慨,名角儿就是名角儿,那张脸生来就是为万人瞻仰的,杨老板才不管台下有多少人,

多大的嗓门儿,人家早习惯了。当年杨老板扮《六五花洞》中的dafa官,戏中一声:“领法旨呀!”台下

顿时炸了窝,喝彩声震动全场,久久不息……今天台下虽说也挺热闹,但比起当年来可差远了。文三儿为

杨老板感到很自豪,他甚至庆幸自己在“天天读”时胡说八道,继而感谢街道干部老于,若不是他帮忙,

自己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和杨老板站在同一个台上,总有一天,杨老板会回忆起今天,他遭难的时候是谁

陪着呢?文三儿啊。想到这儿,文三儿不由得兴奋起来,他抬起头,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台下的人群,感觉

自己也成了名角儿,正在登台献艺……

“啪”的一声,文三儿的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巴掌,有人喝斥道:“老实点儿,低头!”台下又响起了震天

动地的口号声:“文三儿不低头就叫他灭亡!”文三儿哆嗦了一下,低下头去……

那段时间文三儿算是露了脸,参加过几次陪斗,成了全脱产人员,和专职干部的待遇没什么两样,可能是

由于街道办事处劳资科的疏忽,他的工资发放居然没有受影响。按理说,凡属“牛鬼蛇神”都应该只发十

二块钱生活费,为此文三儿总是偷着乐,觉得占了很大的便宜,他不觉得陪斗有什么丢脸的,无所谓嘛,

反正他平时也没什么“脸面”,所以也没什么可“丢”的,这回稀里糊涂就成了“脱产人员”,不用干活

儿还白拿着工资,这种好事可不常有。

倒是街道干部老于先明白过来,他发现文三儿总是主动请示:“今天去哪儿接受批判?”看他这意思好像

不是去陪斗,而是去参加旅游,脸上没有半点儿沮丧的表情,倒是很有些亢奋,这使老于感到特别扭。领

袖说过:“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文三儿这狗东西不但没有一点儿难受的样

子,反而像吃了蜜蜂屎似的,比过年还兴奋?老于琢磨了很久才悟出点儿名堂,这小子本来就属于最底层

的小人物,按北京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他什么都没有,因此也不可能失去什么,马克思那句话是怎么

说的?“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老于终于明白了,照这么说,这狗东西恶毒攻击了党

和领袖之后,居然什么都没失去?还他妈的“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这简直美死他啦。

老于想明白了之后,文三儿又蹬上了三轮车,“脱产人员”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徐金戈和文三儿的交往中断了二十五年后,又恢复了联系。比起二十五年前,文三儿的变化不大,除了面

相上的衰老,他个人的生活、习性还是老样子,唯一不同的是文三儿有了一间自己的住房。一九五○年孙

二爷被镇压后,同和车行的房产被充公,文三儿等几个常年住车行的车夫都被政府分配了住房,那时住房

资源还不算紧张,文三儿也没觉得有间住房是多么了不起,可到了七十年代,住房紧张的问题就显露出来

,文三儿的房子简直成了香饽饽,左邻右舍都盯着这间房,邻居们都认为文三儿简直太奢侈了,居然一个

人住一间房,他凭什么?

文三儿的家徐金戈去过一次,那是间只有九平方米的破烂平房,睡觉的铺板是用四摞旧砖垫起来的,屋子

的角落里有个破旧的衣柜,上面竟然缺了一扇门,文三儿四季的衣服都放在里面,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长

板凳,看破旧程度可能是从哪儿捡来的。

徐金戈问文三儿为什么不娶个媳妇。

文三儿回答:“我他妈连养自个儿都费劲,哪儿还养得起娘们儿?算了吧,还是一个人好,一人吃饱,全

家不饿。”

一九七八年的一天,徐金戈接到通知,他被告知自己被选为区政协委员。他很奇怪,自己是个刑满释放人

员,在政治上是个“贱民”,怎么突然成了区政协委员?要说是被“选上”的,自己除了认识个文三儿,

谁会认识自己?既然谁都不认识,又如何被“选上”?谁选的?

徐金戈自从当上政协委员后,开会的时间多了,工作也比以前忙了许多,他有很久都没见过文三儿。一日

徐金戈路过果子巷,忽听见有人叫徐爷,他发现文三儿坐在一家小酒馆靠窗的位子上,正向他招手。

徐金戈走进酒馆,因很久没见,想和文三儿聊聊。

文三儿喝酒的方式使徐金戈大吃一惊,他要的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没有下酒菜,他把桌上免费提供

的酱油、醋倒进碗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露出一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徐金戈目瞪口

呆地看着文三儿,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只见文三儿把鹅卵石放进酱油里泡了一下,然后用筷子夹出放进

嘴里嘬一嘬咸味儿,就一口酒喝下,又把鹅卵石重新泡进碗里。

徐金戈问:“文三儿啊,你怎么跟块石头干上啦,这是种新喝法呢,还是兜里没钱,买不起下酒菜?”

“不是月底了吗?没钱啦,离开支还有几天呢,先凑合着吧。”文三儿说着又咂巴起鹅卵石。

徐金戈要了一瓶“剑南春”和几个凉菜,对文三儿说:“别咂巴你那石头了,我请你。”

文三儿没动筷子,他神色黯然地说:“徐爷,我没脸吃您的,当年您送我一洋车,那是多大出手啊,一百

九十五块大洋啊,搁现在能买辆摩托,可我没保住那辆车,给充公了,还不能说,说了就开批斗会……徐

爷,我对不住您,您坐了二十五年大牢回来,照理说我该帮帮您,可我无能啊,自个儿都混不好,我他妈

能帮谁呀……”文三儿说着眼圈都红了。

徐金戈安慰道:“别这么说,我徐金戈如今举目无亲,只有你这么一个故交,当年你两次救过我的命,是

我欠你的情,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力回报你,真的很惭愧,来,什么都不说了,咱们喝酒。”

文三儿喝下一杯“剑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话也多了:“徐爷,您还记得方爷吧?头些日子我碰见

他啦。”

“方景林,他还活着?”

“活着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刚放出来。”

“怎么,他也坐牢了?不会吧,他可是个老革命呀。”

文三儿夹了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解放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可也是,人家当了大官儿,谁搭理我一臭

拉车的?方爷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长,到了‘文革’那年,方爷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啦,照理说方爷混到这

份儿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儿,六七年底方爷被拿进大牢,一关就是十年,听说方爷是叛徒又是日本特

务、国民党特务,罪过大了去啦。”

“文三儿啊,你拣重要的说,他现在怎么样?你怎么看见他的?”

“头前日子我帮煤站拉蜂窝煤,不是要过冬了吗?家家都得存点儿煤生火取暖呀,煤站的人忙不过来,办

事处就叫我们联社去帮忙送煤,我负责教子胡同那一片,方爷被放出以后,上面说他的事儿还没完,不能

分配工作,就暂时住在那儿,还真巧,方爷住的那个院离当年罗小姐死的那院只隔了一堵墙,是上面分配

的还是方爷自个儿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门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里吼了一嗓子,谁要

的煤?可自个儿看好了,回头丢了我可不负责。这时方爷端着块木板搬煤来了,他把蜂窝煤一块块码在木

板上,再从院门口端到他住的小屋里,弄得自个儿跟煤黑子似的,我瞅着他眼熟,一琢磨,哎哟我的妈呀

,这不是方爷嘛,他怎么住这儿来啦?我说方爷,您还认得我吗?方爷抬头看了看,一眼就认出了我,你

是文三儿吧?您瞧瞧,记性真好,要么怎么说是当警察的呢。不像我,属耗子的,记吃不记打,什么事儿

撂爪儿就忘。我说方爷,您还记得徐金戈徐爷吗?他也出来啦,您想见见吗?方爷说,哦,以后再说吧…

…”

徐金戈马上打断文三儿的话:“文三儿啊,你以后再看见方景林不要再提我的事,人家虽说也遭了难,可

那都是共产党内部的事,和我这种人性质不一样,老方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应该体谅才是。”

两人走出酒馆时,文三儿说要送送徐金戈,他用一块干净毯子铺在三轮车的平板上,请徐金戈坐上,然后

蹬起了三轮车:“徐爷,您可能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如今有了新称呼,叫板儿爷,我喜欢这称呼,好歹

是爷呀,比原先叫我们臭拉车的强多了。”

文三儿熟练地在街上的车流中拐来拐去,犹如鱼儿入了大海一样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酒量也见长

,喝了半斤“剑南春”居然没醉,除了有些亢奋话多外,还不见失态,看来文三儿如今已经摘掉“酒腻子

”的称号了,他正兴致勃勃地哼着一支小调: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儿。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哪,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哪。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荷花万字叫大莲……

一辆公共汽车将要进站,慢慢靠向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喊道:“汽车进站了,请让

一下……”

文三儿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蹬着车,公共汽车被文三儿别得进不了站,女售票员拍打

着车门喊:“嘿!说你哪,成心是不是?”

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用手指着女售票员继续大声唱道:

大莲妹妹你慢点走,等我六哥哥……

徐金戈心说坏了,文三儿这混蛋故意扮出一脸的轻佻相,明摆着是在调戏妇女,这家伙怎么这样?好歹也

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简直是为老不尊。

文三儿果然惹出事儿来,公共汽车停住了,泼辣的女售票员冲下车来一把揪住文三儿嚷嚷道:“你这老家

伙,耍什么流氓?”

男司机揪着文三儿的衣领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他妈揍你!”

汽车站上候车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北京人似乎有这个传统,对看热闹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徐金戈感

到很尴尬,他被夹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时文三儿说话了,他和刚才挑逗女性时判若两人,先是照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骂道:“打你个老东西,

让你喝点儿马尿就胡说八道,打你这臭嘴……”文三儿向女售票员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检讨道:“

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赔不是啦,您别往心里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是千

万别生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大姑啊……”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似乎还没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头儿不

停地向一个年轻姑娘叫“大姑”,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您外甥”,女售票员被文三儿一连串的“大姑”

叫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男司机也悻悻地松开文三儿。

文三儿又不停地向男司机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给您赔不是啦,您不打那是心疼外甥,回头外甥我自

己打……”

人们大笑不止,男司机和女售票员骂了一声:“神经病……”转身回到车上,汽车在一片哄笑声中开走了



徐金戈也被逗乐了,他看见文三儿还在不停地朝汽车离去的方向鞠躬,嘴里还在嘟囔着:“大舅,大姑,

您走好,您走好……”文三儿直起腰,脸上露出坏笑,“走啦?嘿嘿!您玩去吧……徐爷,您坐好,咱也

走。”

徐金戈埋怨道:“我说文三儿,你都这把岁数了,怎么没点儿正形?幸亏人家不和你计较,要是把你扭送

到派出所,我看你怎么办?”

文三儿笑道:“徐爷,我看出来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逗您开开心嘛,人哪

,有什么事儿别闷在心里,得自个儿找乐儿,甭管有多大难事儿,一乐心里就舒服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儿?”

徐金戈心中有些感动,他只拍拍文三儿的肩,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徐金戈下班回宿舍。

他被释放后政府分配了一套独居室单元房,楼里的邻居身份都和徐金戈差不多,不是前国民党县长就是前

国军军官,大家都是从监狱里出来的,有这么一套住房已经很知足了。

徐金戈发现文三儿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他把两手揣在破棉袄的袖子里,蜷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徐金戈连忙上前招呼:“哟,这不是文三儿吗?你怎么在这儿?”

文三儿站起来说:“徐爷,我跟这儿候您半天了。”

徐金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嘁,您这楼可有名儿,谁不知道这叫‘战犯楼’?”文三儿还是老样子,一开口就得罪人,净说些招人

不待见的话。

徐金戈苦笑道:“真要是战犯倒好喽,恐怕早特赦出来了,也用不着住这儿。文三儿啊,进去坐坐吧。”

“不进去了,我呆不住,就是想告诉您个信儿,是有关方爷的。”

“方景林?他怎么了?”徐金戈很奇怪。

“嗨,方爷最近新搬了家,是个独门独院,昨儿个我从他院门口过,碰见看门儿的大老张,大老张原先也

在联社,后来岁数大了,街道上照顾他,给他找了个看大门儿的活儿,就是方爷家。”

徐金戈催促道:“你说话能不能简短点儿,拣主要的说。”

“您别急呀,是这么回事儿,大老张说,文三儿啊,好久没见了,咱哥儿俩找个地方喝二两去,我说行啊

,该你小子请客了,咱去铁门胡同南口小吃店喝去……”

徐金戈打断他的话:“唉,你得把人急死,说了半天还不知你要说什么,方景林到底怎么啦?”

“哎哟,对不住您哪,我这嘴一说就收不住,咱说正题,大老张说,方副局长明天上午要去西郊万安公墓

,说是给以前的一个战友扫坟去,还打发司机去买花儿,我一琢磨,对了,方爷肯定是去看罗小姐,我忘

了跟您说,解放后方爷给罗小姐在万安公墓弄了个坟,其实罗小姐什么也没留下来,早粉身碎骨了,这您

知道,可方爷那人太轴,他找了几件罗小姐穿过的衣服埋进坟里,每年罗小姐祭日都去扫坟,这不,明天

又该去了。徐爷,您可不知道,方爷现在官复原职了,平时想找他可不容易,我琢磨着,你们老哥儿俩也

该见个面儿了,他一当副局长的,只要说句话,闹不好就给徐爷您安排个一官半职的,您徐爷可不是一般

人,解放前就是中校长官了,总不能跟我似的,黄土都埋到嗓子眼儿了,不定哪天就听蛐蛐儿叫去啦……



徐金戈终于听明白了,真难为文三儿了,他认为徐金戈这样的人就该当官儿,至于当哪边的官儿并不重要

,无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都行,只要徐金戈向方景林低个头,说几句软话,方爷兴许就帮这个忙了



文三儿走了以后,徐金戈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明天去万安公墓看看,不为别的,他想去看看罗梦云的

墓,他羡慕方景林,罗梦云多少还留下几件衣服,还可以做个衣冠冢,可自己的爱人杨秋萍呢?徐金戈不

知道她被埋在哪里,甚至连她穿过的衣服都没有找到,每当想起这些,徐金戈仍然会悲伤不已,很长时间

不能从抑郁状态中解脱出来……

万安公墓地处香山脚下,始建于一九三○年,公墓规划完善、中西合璧。据称是开北平现代公墓之先河。

这里环境清灵淡雅,有松竹之幽、兰荷之雅。苍松翠柏间埋葬着不少晚清、民国等时期的文化名流,名人

墨迹、碑石文脉遍布,是个很雅致的陵园。

徐金戈在公墓管理处查到了罗梦云墓的位置,他沿着林间小径一路探寻来到一片墓碑之间,他终于看到了

,罗梦云的墓碑是一块不大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刻着几行碑文:

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

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

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徐金戈在墓碑前发现两朵用红丝带扎在一起的玫瑰花,一朵是黄色的,另一朵是红的。

看样子方景林已经来过了,这两朵玫瑰是他带来的。

徐金戈触景生情,不禁悲从中来……他理解方景林那种痛彻心怀的情感,恋人的温情犹在唇齿间存留,而

此生却阴阳隔阻,永远无法相见,怎不叫人难以忘怀?

恍惚间,他看到罗梦云和杨秋萍向自己走来……冥冥之中传来两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有如天籁之音:“先

生您别生气,我的同学是个急性子,并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这块手表……太贵重了,

您还是留下吧,我们心领了。”

“先生,您真慷慨,这是我参加募捐活动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非常感谢!您的爱国热情会得到回报

。”

徐金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手帕塞进嘴里,他使劲咬住手帕忍不住呜咽起来,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在草地上

……

这一天晚上,公墓的看墓人在关闭公墓大门之前进行例常的巡视,他发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动不动地

坐在一块墓碑前,就像一座石头雕塑……

悲风鬼影 發表於 2012-1-3 19:08:50

尾声

一九七八年年底,徐金戈的“历史问题”得到平反,有关部门经过调查得出结论:徐金戈同志当年参加起

义,为北平的和平解放作出了一定的贡献,由于错误路线的干扰,徐金戈同志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

为此,根据中央××号文件,为徐金戈同志落实政策,予以平反,恢复名誉,参加革命日期按一九四九年

一月算起,并享受县团级干部离休待遇……

方景林和徐金戈在分手三十年后又见了面,两人约定的见面地点颇具怀旧意味,仍然是景山中峰上的“万

春亭”。

景山中峰不算高,海拔高度仅仅为88.7米,当年徐金戈多次登过此山,那时他还年轻,从山脚下到峰顶所

用时间不过十几分钟,如今可不行了,在坐牢期间他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两条腿的关节像是生满锈的轴承

,隐隐发出“吱吱”的响声,才爬了一半就气喘如牛了。

徐金戈歇了三次,用了四十五分钟才爬上峰顶。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这里的风光依旧,当年解放大军压境,北平城中一片混乱,从这里望去,东单公园临

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给守军一方带来一种末日临头的恐怖感……如今,徐金戈站在“万春亭”上向东

南望去,当年的临时机场一带已是草木葱绿的公园,向西边望去,唯见天际间一片火红的霞光,黛色的群

山隐约可见,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京城。

此时和当年一样,同是暮霭时分,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仿佛三十年光阴并没有远逝。徐金戈

百感交集,他还记得自己当年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伤感地吟诵纳兰词:“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

风回首尽成非……”

当年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往事如烟啊。

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①”

徐金戈惊回头,只见方景林穿着一身铁灰色的中山装,手执拐杖向他走来,徐金戈快步迎上去伸出手,两

人的手在相隔三十年之后又握在一起。

相比之下,方景林显得更加衰老,才六十多岁的人走路已经需要借助拐杖了,很难想像他怎么走上峰顶的

,十年的铁窗生涯似乎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

“景林兄,当年不是你多方奔走,吾命休矣,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我欠你的情啊。”徐金戈颇为动情

地说。

方景林淡淡一笑:“彼此,彼此,若不是你金戈兄高抬贵手,我恐怕也不能活着走出保密局的审讯室,你

不必谢我。”

徐金戈望着北面的钟鼓楼,声音低沉地说:“当然要谢,那年在监狱里,每天都有犯人被拉出去执行死刑

,我每天都做好上刑场的准备,把最干净整齐的衣服穿好,就这么一天天的等啊等,等得很烦躁,你知道

,我不大在乎死亡,但我不喜欢等待,尤其是被动地等待死亡,我得承认,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

感,每天太阳落山时我的心里都会轻松一些,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徐金戈啊,你又活过了一天,不管明天

会发生什么事,至少今夜你是安全的。景林兄,这种等待的日子我过了将近一年,每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

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只能来自太阳落山后,当我知道自己可以活下来的时候,我想到

了你,共产党里我只认识你一个人,除了你,不可能有人为我开脱。”

“金戈兄,这件事我很抱歉,当年我以北平地下党城工部谈判代表的身份向你保证过,只要你们放下武器

,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金戈兄,我食言了,多年来这是我的一块

心病。”

“景林兄,别这么说,这不能怨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谁也不可能超越历史,记得当年我们在这里

也探讨过历史兴亡问题,那时我们都很自负,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其实,现在看起来,你我的个人命

运一旦融入历史的大背景中,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金戈兄,当年你可是个冷酷的职业杀手,怎么,坐了二十五年牢倒成了个非暴力主义者?”方景林半开

玩笑地问。

徐金戈也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戈兄,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如何?”

“乐意奉陪。要说喝酒,该把我们共同的老朋友找来,这些年他的酒量可是见长。”

方景林猛地停住脚步:“你说的是文三儿?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的事?”

徐金戈惊讶地问:“我有半年没见到文三儿了,他怎么了?”

“两个月前他去世了,死于脑溢血,要是早点儿被发现,也许还能抢救过来,可惜他发病时身边没有人,

就倒在自己的屋子里,第三天才被邻居发现。”

徐金戈沉重地坐在台阶上:“该死,都怨我,最近事情太多,就没和他联系,我该早去看看他……”

“我恢复职务以后,文三儿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帮我干些家务活,我当然不过意,就送他一些烟酒、衣

物之类的东西,文三儿好吹牛,他拿着我送的东西到处吹,说和我是亲戚关系,他去世后,联运社的上级

单位街道办事处通知了我,他们真以为我和文三儿是亲戚,我让秘书帮他料理了后事,骨灰存在老山骨灰

堂,办的是三十年存放期。”方景林补充道。

徐金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文三儿救过我的命,我一直记在心里,总想着有一天我的情况好一些了,

再好好报答他,谁知道他这么快就去了,我心里很难过,总觉得欠他很多。”

方景林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所不同的是,他有能力化解痛苦,就像俗

话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愉快的一生,真的,他活得比你我都愉快,而且总是沉浸在自

己制造的神话里,我想,文三儿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大概是抗战胜利后,他有了自己的洋车,以保密局

特工自居,把自己说成是抗日英雄,尽管他后来也为吹牛付出了代价。”

“你觉得文三儿活得很愉快?”徐金戈问。

“至少没有我们这种沉重感,他的思维简单明了,却接近生活中最本原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不

要什么,而且很快能得出自己的判断,其实旧时代大部分老百姓都是这样,他们对什么主义,对理论都没

有概念,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他们只希望过安定的日子,能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

平平淡淡地离开这个世界,政治家们要做的,是尽量少折腾他们。”

徐金戈站起来:“景林兄,我们下山吧。”

方景林拿起拐杖道:“走吧,走吧,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两人互相

搀扶着向山下走去。

走下台阶时,徐金戈向西山方向望了一眼,只见天际间一片血红,秋日正西沉……

注释:①出自纳兰性德词《浣溪沙。小兀喇》,纳兰性德感伤于当时女真族在统一过程中战斗的情景,听

到远处的钟声,佛教与世无争的宗旨触动了他,纳兰性德认为:后人最好不要把历史兴亡问题说清楚,因

为说清楚了,反觉伤心。
頁: 1 2 3 [4] 5 6
查看完整版本: 都梁【狼烟北平】